我捏着那根验孕棒,两条红杠刺得眼睛发酸。
门被推开的时候,我下意识把它塞进袖袋。
进来的是我的夫君,大晏朝尊贵的靖王,贺兰烬。
他一身玄色锦袍,带着夜露的寒气,径直走向我,眼神却越过我的头顶,落在墙上那幅新挂的美人春睡图上,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缱绻:
“沅沅,这幅画挂这里,正合适。”
贺兰烬叫的不是我的名字。
我叫沈青釉,不是什么沅沅。
画上的女子,眉眼含春,弱柳扶风,和我有五六分像。但比我精致,比我娇贵。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冻得我指尖发麻。
成婚三年,他待我相敬如宾,说不上多热络,却也从未苛待。我以为他就是那样冷清的性子。
原来不是。
原来他心里早就住着个白月光,叫林沅沅,江南盐运使的嫡女。
而我沈青釉,一个五品京官家不受宠的庶女,不过是恰好生得与她相似,又恰好在他需要娶妻稳定后方、而林沅沅因守孝耽误花期时,被推出来的廉价替代品。
“王爷喜欢就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晒裂的枯柴。
他这才将目光吝啬地分给我一丝,带着审视。“你今日气色似乎不佳?”
我袖袋里的验孕棒硌着手腕,微微发烫。
“许是昨夜没睡好。”我垂着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疼痛逼退眼底的潮意。告诉他?告诉他我怀了他贺兰烬的孩子?然后呢?让他施舍一点怜悯,给这个“赝品”和意外得来的孩子一个角落苟活?
不。
我沈青釉再贱,也没贱到那份上。
贺兰烬没再多问,他的心思全在那幅画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脸颊,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
那一刻,我胃里翻江倒海。
不是孕吐。
是恶心。
我决定离开。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旦破土,就疯狂滋长。
离开这座金丝笼,离开这个把我当影子看的男人。
但离开一个王爷,尤其是手握实权、耳目遍地的靖王,谈何容易。我需要钱,大量的钱,足够支撑我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活下去的钱。
我的嫁妆?薄得可怜。王府的月例?杯水车薪。我能想到最值钱的,只有贺兰烬当初下聘时,一块象征正妃身份的羊脂白玉佩,雕着精致的螭龙纹,触手生温。
当了它。
这个念头让我心惊肉跳。王府信物一旦流入市井,被贺兰烬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我没有别的选择。这是我唯一能快速、隐秘换取大笔银钱的路子。
京城最大的典当行“汇通天下”,背景神秘,据说信誉极好,不问来路。
我换上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用灰扑扑的布巾包住头脸,揣着那块沉甸甸的玉佩,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走进了那间气派却透着股阴森的大门。
高高的柜台后面,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和一只枯瘦的手。
我把玉佩小心地推上去。
那只手拿起玉佩,对着光仔细看了半晌,又用一种古怪的金属小镜片照了照。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
“东西是好东西。”沙哑的声音响起,像砂纸磨过木头,“可惜,来路不正。”
我心头猛地一沉,强作镇定:“掌柜的何出此言?这是…我家传的。”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靖王府的螭龙佩,内务府造的印记还在上面呢。小娘子,胆子不小啊。”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里衣。完了。
“要么,留下东西,你走人,我就当没见过。”那双眼睛毒蛇一样盯着我,“要么,我立刻叫人,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赤裸裸的威胁和羞辱。
我浑身发冷,指尖都在颤抖。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在这京城里,在贺兰烬的势力范围内,我根本无处遁形,连典当一块玉佩都像自投罗网。
巨大的绝望攫住了我。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走出那间当铺的。那块玉佩,像抽走了我最后一点力气和尊严,被留在了那高高的、冰冷的柜台上。换来的,只有掌柜那轻蔑又了然的眼神。
阳光刺眼,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我却觉得彻骨的冷。
回到王府那晚,贺兰烬破天荒地来了我住的“静心苑”。
他带着一身酒气,眼神有些迷离。目光落在我脸上时,不再是平日的疏离,而是带着一种恍惚的专注。
“沅沅…”他低喃着,伸手想碰我的脸。
我猛地侧头躲开,胃里又是一阵翻涌,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捂着嘴干呕起来。
贺兰烬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迷离瞬间褪去,被一种冰冷的审视取代。“你怎么了?”
“没什么,许是吃坏了东西。”我低着头,用帕子掩着嘴,声音闷闷的。
他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像要把我剖开。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过了许久,他才冷冷开口:“明日让府医来瞧瞧。”语气里没有半分关切,只有命令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他拂袖而去,留下更深的寒意。
府医第二天一早就来了,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据说医术不错。
我坐在榻上,心如死灰。瞒不住了。一旦诊脉,怀孕的事必然暴露。我甚至能想象贺兰烬知道后的反应:或许会看在“皇家血脉”的份上,给我一个侍妾的名分,把我关在更偏僻的院子,生下孩子后抱给未来的正妃抚养?或者…直接一碗药下去,干净利落?
哪一种,都让我不寒而栗。
老府医的手指搭在我的腕上,凝神细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肉。
终于,他收回手,捋了捋胡子,慢悠悠道:“王妃脉象虚浮,肝气郁结,脾胃失和,确乃忧思过度、饮食不调所致。老朽开几剂疏肝理气、调和脾胃的方子,静心调养些时日便好。”
我愕然抬头。
老府医浑浊的眼睛平静无波,对我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
他没说!
巨大的劫后余生感让我差点瘫软下去。我强撑着,哑声道:“有劳…先生了。”
他开了方子,背着药箱走了。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药方,手心全是汗。为什么?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府医,为什么要帮我隐瞒?
后来我才辗转得知,这位老府医年轻时受过我生母一点微不足道的恩惠。这点恩惠,在深宅大院里,竟成了我绝境中的一根稻草。
但这根稻草,也让我彻底清醒。王府不是久留之地。贺兰烬的疑心已被勾起,老府医能瞒一次,瞒不了第二次。当铺的遭遇也证明,在京城,我逃不出他的掌心。
必须走,立刻,马上!
我开始更疯狂地筹谋。嫁妆里那些零零碎碎的金簪银镯,我借口赏人,偷偷让陪嫁的丫鬟春桃分批拿到外面小当铺换成了散碎银子。王府里一些不打眼、又确实是我份例内的布匹、摆设,也悄悄托人变卖。
钱不多,但足够我雇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买几身粗布衣裳,备些干粮。
最难的是出府。王府守卫森严,尤其是夜晚。我观察了很久,发现后花园靠近马厩的一处矮墙,年久失修,墙根杂草丛生,墙外是一条僻静的死胡同。那里巡逻的府卫相对稀少,换岗有个短暂的空隙。
机会只有一次。
我把逃跑的日子定在贺兰烬奉旨去京郊大营巡视的那三天。他不在,府里的戒备会稍松一些。
行动前夜,我把这些年攒下的、为数不多的体己钱,分了一半给春桃。这丫头跟我嫁进来时才十二岁,如今也十五了,胆小却忠心。
“春桃,”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我要走了。这些钱你拿着,找个机会,求个恩典出府去,找个老实人嫁了,好好过日子。”
春桃吓得脸都白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王妃!您要去哪儿啊?外面多危险!王爷…王爷要是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我打断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决绝,“或者说,等他知道了,我也走远了。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明天晚上,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天一亮,你就去找管家,说我昨夜心情烦闷,打发了你,独自在院里歇息,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春桃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那一夜,格外漫长。
我换上了最破旧的粗布衣裙,把散碎银子和几件换洗衣裳包成一个灰扑扑的小包袱,紧紧系在身上。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
三更梆子响过。
我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静心苑,借着花木阴影的掩护,朝着后花园马厩的方向摸去。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紧张,轻轻地动了一下。
这一下微弱的胎动,像一针强心剂。
我不是一个人。
我躲在假山后面,屏住呼吸,看着一队府卫举着火把,迈着整齐的步伐从矮墙边走过。脚步声渐远。
就是现在!
我用尽全身力气冲向那处矮墙。墙根果然堆着些废弃的瓦砾和烂木头。顾不上脏,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肚子有些碍事,我咬着牙,指甲抠进了墙缝的泥土里。
终于,我翻了过去。落地时脚踝狠狠一崴,钻心的疼。我闷哼一声,不敢停留,一瘸一拐地冲进胡同的黑暗里。
胡同口,一辆半旧的骡车停在那里,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是我通过一个极隐秘的牙婆联系的。
“快走!”我喘着粗气爬上车。
老汉一甩鞭子,骡车轱辘辘地驶入沉睡的京城街道。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在我听来如同天籁。
我掀开车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王府那巍峨森严的轮廓,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再见了,贺兰烬。
再见了,靖王妃。
骡车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驶出了京城高大的城门。
我没有目的地,只让车夫一直往南走。南边暖和,水网密布,或许更容易藏身。身上的银钱有限,必须精打细算。
几天后,我们到了一个叫云河镇的小地方。这里离京城已有几百里,不算繁华,但靠着一条河,来往也有些商船。我付了车钱,打发走了车夫。
站在陌生的街头,看着熙攘的人群,我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和恐惧。肚子已经微微显怀,一个年轻妇人,身无长物,举目无亲,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先得找个安身之所。
我找了镇上最偏僻、最便宜的一家小客栈住下,每日只敢啃最硬的馒头,喝白水。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寻找活计。
绣活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在沈家做庶女时,为了讨好嫡母,也为了给自己攒点体己,我日夜苦练,绣工还算不错。
我找到镇上唯一一家不大的绣坊“云裳阁”,腆着脸求见老板娘。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姓柳,面相有些刻薄。她拿着我小心翼翼递上去的一方旧帕子——那是我从王府带出来的唯一一件还能证明我手艺的东西,上面绣着几竿翠竹。
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抬眼打量我,目光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停了停,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手艺…倒还过得去。”她慢悠悠地说,把帕子丢还给我,“不过,我们这里不缺绣娘。你这样子,月份不小了吧?能做几天活?别干两天就要生了,我还得找人替你,麻烦。”
我的心沉了下去。
“柳老板,我…我只要一半工钱,不,三成都行!我绣得快,也仔细,什么活都能做!求您给个机会…”我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哀求,手指紧紧攥着那方旧帕子。
柳老板嗤笑一声:“三成?我这儿又不是善堂。看你细皮嫩肉的,以前怕也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娘子吧?这世道难,我也理解。”她话锋一转,带着点施舍的意味,“这样吧,后院还缺个浆洗的婆子,活是脏点累点,工钱嘛,一天五个铜板,包一顿午饭。你做不做?”
浆洗婆子…五个铜板…
王府里,我洗手用的玫瑰香露,一瓶就值几十两银子。
巨大的落差让我眼前发黑。可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摸摸干瘪的钱袋,再感受着腹中孩子的存在…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没了任何情绪。
“我做。”
浆洗的活计,比想象中更苦。
云河镇靠着河,秋冬时节,河水冰冷刺骨。后院那口大石槽,堆满了绣坊染布后需要漂洗的厚重布料,还有伙计们的脏衣服。我的双手,很快就在冰冷的碱水和粗糙的布料摩擦下,变得红肿、开裂,布满细小的口子,浸在水里就钻心地疼。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弯腰越来越困难。蹲久了,眼前阵阵发黑。
柳老板果然刻薄,常常挑刺,嫌我洗得慢,嫌我用水多。五个铜板,买几个粗面馍馍就没了,根本攒不下钱。包的那顿午饭,通常是伙计们吃剩的菜汤,泡着半碗糙米饭。
支撑我的,只有腹中那个顽强的小生命。他(她)的胎动越来越有力,像在无声地告诉我:娘亲,再坚持一下。
同在后院干活的,还有个哑婆子,大家都叫她吴阿婆。她负责劈柴烧火。看我挺着大肚子艰难,她总会默默地帮我提几桶热水兑进冷水里,或者在我累得直不起腰时,递过来一块烤得焦香的、她自己省下来的红薯。
那一点点温热和甜意,是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暖色。
寒冬腊月,我临盆了。
发作是在深夜。客栈简陋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阵痛像潮水,一波比一波猛烈,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死死咬着被角,不敢喊出声,怕惊动旁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汗水浸透了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冷得像冰。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意识模糊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是吴阿婆!她不知怎么知道了,佝偻着背,端着一盆热水,手里还攥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剪刀。
她不会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充满力量的眼睛看着我,啊啊地比划着,让我用力。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不是疼,是终于看到一丝光亮的委屈和感激。
在吴阿婆粗糙却沉稳的帮助下,在天快亮的时候,我生下了一个男孩。
小小的,皱巴巴的,像只红皮猴子。可当他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哭时,我觉得所有的苦痛都值了。
我给他取名,沈念安。
不求富贵显达,只愿他一生平安。
有了念安,日子更难了。
绣坊的活不能再做,柳老板嫌我带着孩子碍事,直接把我赶了出来。客栈也住不起了。吴阿婆收留了我们母子,挤在她河边那个四处漏风的破茅屋里。
为了活命,我什么活都接。
帮人缝补浆洗,去码头帮船工缝补破了的渔网,手指被粗糙的麻绳磨得血肉模糊。甚至去酒馆后厨帮忙刷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冬天一双手泡在冰水里,冻疮烂了又好,好了又烂。
最苦的时候,抱着饿得直哭的念安,我自己一天只喝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看着孩子瘦小的脸,心像被刀绞一样。
但我不能倒。
念安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我绣花的手艺,在底层挣扎的生活里,渐渐成了救命稻草。
我开始接一些零散的绣活。绣帕子,绣鞋面,绣小孩的肚兜。白天背着念安干活,晚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一针一线地绣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红,脖子僵得抬不起来。
我的绣品针脚细密,配色雅致,渐渐在街坊邻居里有了点小名气。虽然价钱压得很低,但好歹能换点米粮,偶尔能给念安买块糖,或者一小块肉熬点粥。
日子像在泥泞里跋涉,缓慢而沉重。
念安三岁那年,云河镇发了大水。
河水暴涨,浑浊的浪头冲垮了河堤,淹没了低洼处。吴阿婆那间破茅屋首当其冲。洪水涌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镇上布庄赶一批绣花帐帘。
“阿婆!念安!”我丢下绣绷,疯了一样冲进雨幕。
水已经漫到小腿。吴阿婆的茅屋摇摇欲坠。我看到她正吃力地抱着哭喊的念安,站在快被淹没的床上。
“青釉!接着孩子!”吴阿婆嘶哑地喊,奋力把念安朝我抛过来。
我扑过去接住浑身湿透、吓得发抖的儿子。再抬头,一个浪头打来,那间本就腐朽的茅屋,轰然倒塌!
“阿婆——!!”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抱着念安想冲过去,却被浑浊的洪水冲得站立不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堆废墟被洪水吞没。
吴阿婆,那个在我最绝望时给我温暖和帮助的哑婆婆,就这样没了。
洪水退去后,我和念安彻底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只有我死死护在怀里,没被水泡坏的那几件刚绣好的帐帘。
我抱着念安,坐在一片狼藉的岸边,看着浑浊的河水,心如死灰。
也许,这就是命?
不!
我低头,看着怀里因为惊吓和寒冷而瑟瑟发抖的念安,他小小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襟,大眼睛里满是依赖和恐惧。
我擦干眼泪,背起他,拿起那几件湿漉漉的帐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镇上唯一没被淹的布庄。
布庄老板看着浑身泥泞、形容狼狈却眼神倔强的我,又看了看我摊开的、绣工精湛的帐帘,叹了口气。
“唉,也是个苦命人。这样吧,这些绣活我收了,按市价给你。另外…我铺子后面有个堆货的小仓房,虽然小,也能遮风挡雨,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带着孩子住下吧,帮我做些零活抵房租。”
绝处逢生!
我抱着念安,不住地鞠躬:“谢谢掌柜!谢谢您!我做!我什么都能做!”
在布庄的仓房安顿下来后,我更加拼命。白天帮布庄理货、招呼客人,晚上就着油灯绣花。我的手艺越来越好,绣出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甚至能模仿一些名画的意境。
布庄老板见我可靠,手艺又精,开始让我接触一些账目,管理绣娘。我也渐渐摸清了布料、绣线的门道。
三年,整整三年。
我像一棵被踩进泥里的草,拼尽全力,终于挣扎着冒出了一点新芽。
我用这些年省吃俭用、日夜操劳攒下的钱,加上布庄老板看在我勤恳又帮他赚了不少钱的份上借给我的一小笔,在云河镇不算热闹但也不算偏僻的街角,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
铺子不大,临街只有一扇门,两扇窗。我给它起名:“青釉小筑”。
卖什么呢?
卖我的绣品,也卖我自己设计、画样的成衣。我不再只绣帕子鞋面,我开始绣屏风,绣挂画,绣精美的团扇。我画的花样子,清新雅致,别具一格。
我把铺子收拾得干净温馨,摆上几盆绿意盎然的盆栽。衣裳料子未必多名贵,但裁剪合体,绣工精湛,尤其是那些别致的绣花,成了最大的亮点。
开张那天,我没钱请舞狮放炮,只挂了一块简单的木招牌。
让我没想到的是,生意竟意外地好。
先是街坊邻居捧场,后来渐渐有了回头客,再后来,镇上一些家境殷实的小姐夫人也慕名而来。她们惊叹于那些栩栩如生的绣花,喜欢那些别出心裁的款式。
“青釉小筑”在云河镇,渐渐有了名气。
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念安也长大了,虎头虎脑,很懂事,会帮我擦桌子,递东西。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笑脸,我觉得所有的苦都值得。
我以为,我和贺兰烬,此生再无交集。
直到念安四岁那年冬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击垮了那个健壮的小人儿。
念安烧得小脸通红,浑身滚烫,闭着眼睛,小嘴无意识地嘟囔着难受。喂进去的药,转眼就吐出来。镇上最好的郎中看了,也束手无策,只说是风寒入里,引发急症,凶险得很,让我赶紧想办法送去大城找更好的大夫。
云河镇离最近的大城云州,还有一天多的路程。我抱着火炭一样的孩子,心急如焚。
“青釉姐,别犹豫了!我套车送你们去!”布庄老板的儿子,一个叫阿诚的憨厚小伙,二话不说就冲出去套马车。
一路颠簸,念安在我怀里气息越来越弱。我一遍遍喊他的名字,眼泪止不住地流,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
云州城,仁济堂。
这是云州最大最有名的医馆。我抱着念安冲进去时,几乎要虚脱。
“大夫!救救我儿子!求您救救他!”我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坐堂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姓孙。他一看念安的样子,立刻让人把他抱进内室。诊脉,翻看眼皮,眉头越皱越紧。
“小儿急惊风,来势汹汹!拖得太久了!”孙大夫语气凝重,“必须立刻用猛药,辅以金针渡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这药引…需要年份足的老山参吊住元气,我这医馆里…刚巧断货了!”
山参!还是年份足的老山参!
我如遭雷击。那种东西,别说买不买得起,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云州,一时半会儿我上哪儿去找?
“大夫!求您想想办法!只要能救我儿子,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我给您磕头!”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绝望地哀求。
孙大夫扶起我,也是满脸为难:“夫人莫急,我这就差人去城里其他大药铺问问,看谁家还有存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刻都是煎熬。伙计跑了两三家大药铺,都摇头。念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医馆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那人一身墨色锦袍,腰间玉带环佩,面容冷峻,眉宇间是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
即使隔了五年,即使他瘦了些,眉宇间多了风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贺兰烬。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只是路过,目光随意扫过混乱的医馆内堂,落在了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那一刻,他的眼神,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了我所有的伪装和恐惧。
他一步步走过来,靴子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踩在我的心上。
“沈、青、釉。”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寒意,冻得我浑身血液都结了冰。
五年不见,他的目光更加深沉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落在我身上,瞬间穿透了我所有的伪装和恐惧。他扫过我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扫过我粗糙红肿、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最后,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定格在我怀里烧得人事不省的念安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医馆里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声,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擂鼓,重重敲在我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王爷…”我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抱着念安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仿佛这样就能把他藏起来。
贺兰烬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室外的寒气,霸道地侵入我的感官,勾起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没有看我,目光沉沉地锁在念安通红的小脸上,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暴怒?
“这孩子,是谁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每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我心上。
“是…是我的儿子!”我猛地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尽管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眼神却带着孤狼般的凶狠和绝望的守护,“他叫沈念安!跟王爷您,没有任何关系!”
“沈念安?”贺兰烬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角勾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刺骨的嘲讽和山雨欲来的怒意。他猛地俯身,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攥住了念安露在襁褓外滚烫的小手腕!
“你干什么?!”我尖叫着去掰他的手,却如同蚍蜉撼树。
贺兰烬根本不理会我的挣扎,他捏着念安细弱的手腕,拇指用力在那细嫩的皮肤上重重一抹!
下一刻,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死死地盯着念安的手腕内侧。
那里,赫然有一小片殷红的、形如火焰的胎记!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竟然…竟然忘了这个!念安生下来时,手腕内侧就带着这块小小的、像燃烧火苗一样的红色印记!
贺兰烬的右手腕内侧,同样的位置,有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记!那是他出生时就带有的,贺兰家嫡系血脉的标记!
他猛地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的风暴足以毁天灭地。
“沈、青、釉!”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狂怒,“你好大的胆子!”
“王爷!药引!老山参!这孩子等不了了啊!”孙大夫焦急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贺兰烬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动,猛地转向身后的随从,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贺七!立刻!去把库里那支百年老参取来!快!”
叫贺七的护卫一愣,随即应声:“是!王爷!”身影如电般闪了出去。
贺兰烬不再看我,他转向孙大夫,声音依旧冷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他若有事,本王拆了你这医馆!”
孙大夫被他身上骤然爆发的戾气吓得一哆嗦,连声应着,赶紧招呼伙计准备施针用药。
贺兰烬这才重新把目光投向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刃,要将我凌迟。
“至于你,”他声音低沉得可怕,“我们,慢慢算。”
那支价值千金的百年老参,像一根续命的稻草,被切下最精华的部分,熬成浓浓的参汤,一点一点灌进了念安嘴里。
金针渡穴,药力催发。
整整一夜,我守在念安床边,寸步不离。贺兰烬就坐在外间,一盏冷茶从滚烫放到冰凉,他动也没动。沉郁的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在墙壁上,像一座压抑的火山。
我不敢睡,也睡不着。每一次念安微弱的呻吟都让我心惊肉跳,每一次贺兰烬那边传来的轻微动静(比如茶杯放在桌上的轻响)都让我后背瞬间绷紧。
天亮时分,念安滚烫的额头终于开始降温,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孙大夫长长舒了口气:“好了,好了!命保住了!好好调养,能恢复!”
紧绷了一夜的弦骤然松开,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袭来,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一只手,铁钳般攥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是贺兰烬。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从床边拖开,对着守在一旁的贺七冷冷吩咐:“看好小世子。”
“是!”贺七如同门神般站到了念安床边。
“你…”我刚开口,就被他粗暴地拽出了内室,一路拖到医馆后面一个堆放药材的僻静小院。
院门“砰”地一声被他甩上。
他猛地将我甩在冰冷的砖墙上,脊背撞得生疼。下一秒,他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般压迫下来,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的墙壁上,将我死死困在他与墙壁之间,滚烫而愤怒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沈青釉!”他低吼,眼睛赤红,“带着本王的种,跑?嗯?谁给你的胆子!”
巨大的恐惧和被他气息包围的窒息感让我浑身发抖,但一股更强烈的愤怒和不甘冲了上来。我仰着头,毫不退缩地瞪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
“我的胆子?是你给的!贺兰烬!在你心里,我沈青釉是什么?是林沅沅的替身!是摆在王府里的一件赝品!我怀孕了,告诉你又能怎样?等着你施舍一个侍妾的名分?等着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低人一等,管别的女人叫母亲?还是等着你一碗避子汤,彻底断了这个‘意外’?”
我积压了五年的委屈、愤怒、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当铺的羞辱,冰水里洗衣服,烂泥里翻房子找吃的!念安差点冻死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发大水阿婆为了救他淹死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你凭什么用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质问我?!”
我的控诉,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他。
贺兰烬的脸色,在我的声声质问中,一点点变得惨白。他眼中的狂怒渐渐被一种深沉的、近乎痛苦的震惊所取代。撑在墙上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替身…羞辱…”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变得茫然又锐利,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景象。“你说…当铺?”
我冷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那块螭龙佩,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我想当了它换路费!可那汇通天下的掌柜,一眼就认出来是王府的东西!他威胁我,要么留下玉佩滚蛋,要么送我去见官!贺兰烬,在你的地盘上,我连当块玉佩的资格都没有!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来!”
贺兰烬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看着我脸上滚落的泪,看着我眼中刻骨的恨意和绝望,撑在墙上的手臂,竟微微颤抖起来。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片死寂的沉默。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种名为“无措”和“痛楚”的东西,正从那裂痕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敲响,贺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传来:“王爷,京中急报。”
贺兰烬猛地回神,眼中的脆弱瞬间被冷厉取代。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最终只是沉声道:“看好她。”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小院。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浑身脱力。刚才的爆发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贺七走了进来,守在不远处,沉默得像块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烬回来了。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阴沉,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他看也没看我,径直走向内室。
念安已经醒了,正虚弱地靠在床头,小口喝着伙计喂的米汤。看到贺兰烬进来,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怯意。
贺兰烬的脚步在床边顿住。他凝视着念安,看着那张与自己幼时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脸,看着他手腕上那抹刺眼的火焰印记,眼神剧烈地挣扎着。
片刻,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念安的脸。
念安却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嘴一瘪,带着哭腔朝我这边喊:“娘亲…”
贺兰烬的手僵在半空。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斩钉截铁:
“收拾东西,即刻启程,回京。”
回京?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不!”我几乎是尖叫着冲过去,挡在念安床前,像护崽的母兽,浑身炸毛,“我不回去!念安也不回去!那里不是我们的家!”
贺兰烬的眼神骤然冰封,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不是家?”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沈青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靖王妃!他是本王的嫡长子!不回家?你想让他一辈子跟着你,在这市井之地,做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吗?!”
“王妃?嫡长子?”我惨笑出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上来,“贺兰烬,你扪心自问,在你心里,我沈青釉算哪门子王妃?念安又算哪门子嫡长子?林沅沅呢?她才是你心尖上的人!我们回去做什么?回去看你的脸色?等着你哪天心情好了,想起我们娘俩,施舍一点残羹冷炙?!”
“林沅沅…”贺兰烬的眉头狠狠拧起,眼神复杂难辨,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痛处,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她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我一愣,随即涌上更深的悲凉,“所以呢?所以王爷您终于想起我这个替身了?想起您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嫡长子’了?贺兰烬,我们母子不需要你的怜悯!更不需要回到那个金丝笼里,去扮演什么可笑的角色!念安姓沈!他叫沈念安!他跟你贺兰家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关系?”贺兰烬怒极反笑,猛地指向念安手腕的胎记,“这贺兰家嫡系血脉的印记,难道是假的?!沈青釉,你偷走本王的骨血五年,让他流落在外吃尽苦头!这笔账,本王还没跟你算清楚!由不得你说不!”
“偷?”这个词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和屈辱,“是我求你碰我的吗?!贺兰烬!是你!是你把我当成林沅沅的替身!是你醉酒后闯进我的院子!是你毁了我!现在你倒打一耙说我偷你的骨血?无耻!”
我的控诉,字字泣血。
贺兰烬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青白交错。他死死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被我话语中赤裸裸的真相刺得鲜血淋漓。那晚…他记忆混乱,只记得自己思念沅沅成狂,喝得酩酊大醉,恍惚中似乎看到了沅沅的身影…醒来后,只当是一场荒唐的春梦,从未深究,甚至刻意遗忘…
原来…竟是…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就在这时,念安被我们激烈的争吵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亲…怕…怕…”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尖刀,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我立刻扑到床边,紧紧抱住念安,轻拍着他的背安抚:“念安不怕,娘亲在,娘亲在…”
贺兰烬看着我们母子相拥的画面,看着念安对他全然陌生的恐惧眼神,眼底翻涌的怒气和戾气,如同退潮般一点点消散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郁和…无力。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他病了,需要静养。云州缺医少药,回京,有最好的太医。”他的语气不再是强硬的命令,更像是一种陈述,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考量。
我抱着哭得抽噎的念安,心如刀绞。他说得对,念安刚捡回一条命,身体极度虚弱,需要最好的调养。云州,甚至云河镇,都提供不了。
回京…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为了念安。
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回京的路,漫长而压抑。
贺兰烬调来了最平稳舒适的马车,铺着厚厚的锦垫,燃着暖炉。随行的还有那位云州仁济堂的孙大夫。
念安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地睡着。我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贺兰烬骑着马,跟在马车旁,一路沉默。偶尔掀开车帘看看念安的情况,目光扫过我时,复杂难辨,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茫然。
他不再提“王妃”,不再提“嫡长子”,只是沉默。
这份沉默,比之前的雷霆之怒更让我不安。
五天后,马车驶入了熟悉的京城。巍峨的城墙,繁华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属于帝都的、带着权力和富贵气息的味道。
我的胃开始一阵阵发紧。
马车没有驶向靖王府,而是停在了一处幽静的别院门口。院门上没有匾额,只栽种着几竿修竹。
“这里清静,适合念安养病。”贺兰烬下了马,言简意赅,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安排。
我抱着念安下车,看着眼前陌生的宅院,心头五味杂陈。也好,只要不是靖王府。
别院不大,但布置得雅致舒适。仆从不多,都训练有素,沉默而恭敬。贺兰烬亲自安排了太医来给念安复诊,又调来几个老成的嬷嬷照顾。
他每日都来。
有时是清晨,带着新摘的带着露水的花,放在念安床头。有时是傍晚,带来些精巧的玩具或点心。他话依旧很少,来了就坐在念安床边,看着他睡觉,或者笨拙地试图逗他说话。
念安身体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恢复得很快。小孩子忘性大,对贺兰烬的恐惧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好奇。
“娘亲,那个叔叔…是谁?”一次,贺兰烬离开后,念安小声问我。
我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回答。
贺兰烬再来时,念安鼓足勇气,主动问他:“叔叔,你…你是不是很有钱?”
贺兰烬一愣,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嗯。”
“那…那你能给我娘亲买个大铺子吗?”念安眼睛亮晶晶的,“娘亲的铺子被水冲走了…她晚上偷偷哭…”
我的脸瞬间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念安!不许胡说!”
贺兰烬的目光却落在了我身上,带着一种沉沉的审视。“铺子?”他问。
我别开脸,不想回答。
但他显然不需要我的回答。几天后,贺七送来了一个紫檀木匣子。里面是厚厚一叠地契,全是京城最繁华地段的上好铺面,还有一沓银票,数额大得惊人。
“挑一处。”贺兰烬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算作…补偿。”
补偿?
看着那些象征着泼天富贵的纸张,我心底涌起的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讽刺和悲哀。在他眼里,我和念安这五年受的苦,就值这些冰冷的纸片?
“不必了。”我把匣子推回去,声音平静,“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等念安身体再好些,我们就离开。”
“离开?”贺兰烬的眼神骤然变冷,“沈青釉,你还要带着本王的儿子去哪里?”
“他不是你的儿子!”我猛地抬头,压抑的情绪再次爆发,“他是沈念安!他姓沈!这五年,你对他不闻不问!现在凭什么来认他?!”
“凭他身体里流着我的血!”贺兰烬也怒了,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凭我是他生父!凭我能给他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而不是跟着你,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最好的一切?”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包括一个把他母亲当替身的父亲?一个永远活在别人影子里的身份?贺兰烬,你给不了他最好的!你连最基本的尊重都给不了!”
“尊重?”贺兰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逼近我,眼底翻涌着压抑已久的风暴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沈青釉,别挑战本王的底线!本王容忍你,是因为念安!但本王的儿子,必须认祖归宗!至于你…”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
“念安需要一个母亲。王府,也缺一个女主人。”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我浑身冰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所以,在他心里,我最终的价值,还是因为我生下了他的儿子?还是因为…我这张酷似林沅沅的脸?
巨大的屈辱感让我浑身发抖。
“贺兰烬,”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做梦。我沈青釉,这辈子,就算死,也绝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替身,更不会为了所谓的‘名分’,再踏进你靖王府半步!”
我和贺兰烬,彻底陷入了僵局。
他不许我们离开别院,派了更多的护卫看守,名为保护,实为软禁。
我寸步难行,心急如焚。念安的身体虽然好了,但被关在这方小天地里,情绪也渐渐低落。
“娘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他总这样问。
家?哪里还有家?云河镇的青釉小筑,早已在洪水中化为乌有。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一天午后,我在院中陪着念安晒太阳。一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小丫头,趁人不备,悄悄塞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条。
我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攥紧。
回到房中打开,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戌时三刻,后角门。”
字迹陌生,但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戌时三刻,天已黑透。
我哄睡了念安,换上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避开守夜的婆子,如同惊弓之鸟般摸到了后角门。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穿着府卫衣服的人,帽檐压得很低。看到我,他飞快地低声道:“沈娘子,跟我来。”
声音…竟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
顾不得许多,我闪身出去,跟着他钻进旁边一条漆黑的小巷。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我警惕地问。
那人停下脚步,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带着几分憨厚和紧张的脸。
“阿诚哥?!”我失声叫道。竟然是云河镇布庄老板的儿子阿诚!
“青釉姐!快走!我爹在城外码头安排了船!”阿诚语速飞快,“我跟着商队进京送货,听说你被…被那位贵人关起来了,就想办法混进来当了个杂役…快!趁着换岗!”
巨大的惊喜和感激涌上心头。来不及多问,我跟着阿诚在迷宫般的巷子里七拐八绕。他对京城的地形似乎很熟。
眼看就要到约定的城墙根一处隐蔽的排水口(这是阿诚计划好的出城路径),前方巷口却突然亮起了火把!
十几个身着王府侍卫服的人,如同鬼魅般堵住了去路。
为首之人,身形挺拔,面容在火光下半明半暗,正是贺兰烬。
他负手而立,眼神冰冷如霜,扫过阿诚,最后落在我惊骇失色的脸上。
“王妃,这么晚了,想去哪儿?”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阿诚脸色煞白,却还是勇敢地挡在我身前。
贺兰烬的目光落在阿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拿下!”
“住手!”我尖叫着推开阿诚,冲到贺兰烬面前,仰头看着他,眼中是豁出去的绝望和愤怒,“不关他的事!是我逼他的!贺兰烬,你要杀要剐冲我来!放了他!”
贺兰烬看着我护在阿诚身前的姿态,眼底的风暴瞬间达到了顶点。他猛地抬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沈青釉,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跟这个野男人走?”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狂怒和…痛楚?“为了他,你连儿子都不要了?!”
“他不是野男人!”我被他捏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是我的恩人!是他在云河镇帮了我们母子!是他在你把我当囚犯一样关起来的时候,冒险来救我!贺兰烬,你除了会仗势欺人,还会什么?!”
“仗势欺人?”贺兰烬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痛了,他猛地甩开我,我踉跄着后退,差点摔倒,被阿诚扶住。
贺兰烬看着阿诚扶住我的手,眼神彻底冰封。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声音冷得掉冰渣,“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本王仗势欺人,那本王今日就欺给你看!”
他厉声下令:“把这个擅闯别院、意图拐带王妃世子的狂徒,给本王打断双腿,扔进大牢!”
“不要——!”我扑过去想阻拦,却被两个侍卫死死架住。
阿诚被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按倒在地,棍棒高高举起!
“贺兰烬!你敢动他!我恨你一辈子!”我撕心裂肺地哭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王爷!王爷息怒!”一个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贺七!他手里捧着一个眼熟的紫檀木匣子,正是之前贺兰烬装地契银票给我的那个。但此刻,他脸色煞白,像是捧着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贺兰烬眉头紧锁:“何事惊慌?!”
贺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匣子高高举起,声音都在发颤:“王爷!属下…属下奉命整理库房旧物,在…在王妃…不,在沈娘子当年居住的静心苑遗留的妆奁暗格里…发现了这个!请…请王爷过目!”
贺兰烬不耐烦地一把夺过匣子,打开。
里面没有地契银票,只有几本发黄的、边角卷起的医案手札。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借着火光,漫不经心地翻开。
只看了几页,他脸上的暴怒和戾气瞬间凝固了。
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捏着医案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灭顶的恐慌?
他像是支撑不住般,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的医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火光跳跃,照亮了散落在地的纸张。
离我最近的那一页,字迹娟秀,记录着日期和脉案,末尾几行字,清晰地写着:
“…王妃脉象…滑而数…喜脉无疑…然…气血大亏…胞宫受损…恐…终生难再孕…”
落款的日期…正是我逃离王府前的一个月!
那是我当年逃离王府前,最后一次诊脉后,老府医私下里偷偷塞给我的记录!他不仅替我隐瞒了怀孕,更诊断出我因为早年体虚加上这次怀孕的冲击,已然损伤了根本,以后再难有孕!
这本被我遗忘在妆奁深处的医案,此刻,成了最致命的证据,狠狠砸在了贺兰烬的面前!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行字——“终生难再孕”,像是不认识那几个字一样,反复地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声音嘶哑破碎,“沈青釉…这…这是真的?!”
看着他瞬间惨白如纸、仿佛天塌地陷般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灭顶的绝望和恐慌,我心中积压了五年的怨、恨、委屈…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我挣脱开架着我的侍卫,站直身体,迎着他崩溃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是啊,王爷。”
“当年我离开时,就知道。”
“我沈青釉这辈子,只有念安这一个孩子。”
“而你贺兰烬,堂堂靖王,也注定只有念安…这一个儿子。”
“断、子、绝、孙。”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极轻,却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贺兰烬的心上。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噗”地一声,一口鲜血竟直直喷了出来!溅落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在火光下,触目惊心!
“王爷!”贺七和侍卫们惊恐地扑上去。
贺兰烬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们。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脸色惨白如鬼,眼神却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悔恨、以及一种…彻骨的绝望。
他看着我,又仿佛透过我,看到了某种无法挽回的、残酷的未来。
夜风呜咽,吹得火把明灭不定。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我面前。那双曾睥睨天下、此刻却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这位大晏朝最尊贵、最骄傲的靖王,“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跪在了我的面前。
(结尾)
贺兰烬那一跪,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权倾朝野、眼高于顶的靖王爷,竟然当街跪在了他那“死而复生”、还带着个“私生子”的前王妃面前!
流言蜚语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大街小巷。各种离奇荒诞的版本都有:有说靖王负心薄幸,被王妃当街教训的;有说王妃其实是狐仙转世,回来报仇的;更有甚者,说那小世子其实是真龙转世,连靖王都得俯首…
外面的风风雨雨,我充耳不闻。
贺兰烬吐血跪倒后,被侍卫七手八脚抬回了王府。听说昏迷了一天一夜,太医轮番诊治。
别院的看守撤了。
贺七亲自来了一趟,不再是冷硬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恭敬,递给我一份文书。
是和离书。
上面已经有了贺兰烬的亲笔签名和鲜红的王印。日期落款,是五年前我逃离王府的那一天。
“王爷说…这是您应得的。”贺七低着头,声音干涩。
我捏着那份轻飘飘又沉甸甸的文书,指尖冰凉。五年挣扎求生,为的就是这一纸自由。可真的拿到手,心里却空落落的,没有半分喜悦。
“他还说了什么?”我问。
贺七的头垂得更低:“王爷说…小世子…永远是您的儿子。王府…随时恭候世子,但去留…全凭您和世子意愿。王爷还说…”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他不会再打扰您的生活。”
贺七走了,留下那份和离书,还有一句“不会再打扰”。
我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已经开始抽芽的树枝,久久无言。
几天后,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马车停在了别院门口。车上下来一个人,是贺兰烬。
他瘦了很多,脸色依旧苍白,穿着最普通的深色常服,没有了往日的凌厉锋芒,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和疲惫。
他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锦盒。
“我来看看念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姿态。
念安正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看到他,有些怯生生地躲到我身后,只探出半个小脑袋。
贺兰烬的眼神黯了黯。他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念安,看叔叔给你带了什么?”
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精巧无比的小木工工具,小锤子、小锯子、小刨子,打磨得光滑锃亮。
念安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挪出来,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些亮晶晶的工具。
贺兰烬看着儿子眼中纯然的欢喜,紧绷的唇角微微松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他没有多留,把锦盒轻轻放在念安脚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愧疚,有痛楚,也有一种放手后的释然和…祝福?
“保重。”他只说了两个字,便转身离开,背影在初春微凉的日光里,显得有些萧索。
自那天后,贺兰烬真的再没有出现过。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贺七会低调地送来一些东西:有时是南方新到的时令水果,有时是几匹上好的、适合做衣裳的细软料子,有时是几本适合孩子看的启蒙画册…都是些日常所需,价值不高,却看得出用心。
他兑现了他的承诺,不再打扰。
*
我在京城最热闹的南锣鼓巷,盘下了一间临街的二层小楼。
用当初在云河镇开绣坊攒下的本钱,加上…贺七送来的那些料子变卖的一部分。
铺子重新开张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
只在门口挂了一块崭新的木招牌,上面是我亲手写的三个字——念安坊。
楼下卖成衣,挂着我设计、绣娘们精心缝制的衣裳。料子未必顶级,但款式新颖,绣花别致,价格也亲民。
楼上,一半辟出来做绣坊,招了几个手艺扎实、家境贫寒的绣娘。另一半,是我的画室兼书房。我重新拿起了画笔,画花样子,也画些小画。
生意出乎意料地好。
或许是“靖王前王妃”的名头太过响亮(尽管我从不承认),或许是衣裳确实好看又实惠。南锣鼓巷人来人往,念安坊渐渐有了口碑。
日子忙碌而充实。
念安成了铺子里的“小掌柜”,人小鬼大,嘴巴又甜,很招客人喜欢。他不再提起那个“叔叔”,仿佛那段插曲已经淡去。
直到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
我正在二楼画室画新的花样子,念安蹬蹬蹬跑上来,小脸兴奋得通红:“娘亲娘亲!你快看楼下!那个…那个叔叔在帮我们搬东西!”
我一怔,走到窗边,轻轻掀开竹帘一角。
楼下铺子门口,停着一辆送货的板车。几个伙计正把新到的布料卸下来。
而那个穿着粗布短打,弯着腰,正将一匹沉甸甸的杭绸稳稳扛在肩上,动作甚至比旁边真正的伙计还要利落几分的高大身影…
不是贺兰烬又是谁?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流下,沾湿了额角的碎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扛着布匹,一趟一趟,沉默而有力。
掌柜的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想拦又不敢拦。
贺兰烬将最后一匹布码放整齐,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他似乎有所感应,抬头,精准地望向我所在的窗口。
隔着竹帘的缝隙,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他眼神平静,没有了曾经的暴戾、占有、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静,和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坦然。
他对着窗口的方向,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像是打招呼,又像是某种无声的交代。然后,他转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一碗凉茶,仰头灌下,便随着那几个伙计,推着空板车,消失在了熙攘的人流里。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我放下竹帘,轻轻吐出一口气。
阳光透过窗棂,在画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画纸上,一丛青翠的修竹,正迎风而立,坚韧挺拔。
“娘亲,”念安仰着小脸,好奇地问,“那个叔叔…是好人吗?”
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远处巍峨宫墙的轮廓在蓝天下一如往昔。
“他啊…”我笑了笑,声音很轻,“是个迷了路,现在终于找到自己位置的人。”
楼下隐约传来伙计搬东西的吆喝声,顾客挑选衣裳的谈笑声,还有街边小贩的叫卖声。
烟火人间,嘈杂而真实。
我的念安坊,就扎根在这片嘈杂的真实里。
生根,发芽。
更新时间:2025-06-11 18: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