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年痴梦碎
我爱了江砚十年,换来的只是他当众嘲讽:“你的眼睛丑得让人生厌。”
那年他爱上我表妹,在暴雨中抛下发烧的我为表妹买荔枝。
我裹着湿淋淋的睡衣醒来时,只看见他朋友圈:“终于等到对的人。”
父亲气得砸了江家送的玉料:“我的女儿,不是让你踩在淤泥里作践的!”
家族联姻宴上,傅承宇为我撑伞:“沈小姐,疼你的人不会让你眼睛下雨。”
婚后他种了满园桂花:“欢欢值得世间所有的甜。”
产房里他握着我的手掉泪:“别怕,咱们只要一个孩子。”
直到我抱着六个月大的女儿在画廊遇见江砚。
他指着我颈间的项链颤声问:“这是傅承宇送你的?”
“第十一年。”我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从初遇到现在,他每年都送,从未失约。”
女儿的小手突然抓住他袖口,一如十年前初雪时我曾抓住他那样。
江砚猛地跪倒在雨后积水中。
身后传来银铃轻响——傅承宇拎着蛋糕走来,俯身亲吻我们母女:“呦呦今天乖不乖?”
2 2 冷光下的嘲讽
冷白色的灯光像霜,严严实实地铺满整个宴厅,更衬得四周的欢声笑语有种虚伪的热闹。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的微酸气泡、娇嫩鲜花的混合甜香,以及无数顶级香水在暖融气流中蒸腾出的复杂气味漩涡——一切都让沈清欢有些头晕目眩。她端着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杯,指尖用力到泛白,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投向那扇巨大的、缀满藤蔓与鲜花的拱门。
心脏,一下一下,在奢华的背景音乐里跳得沉重而喧闹。
她知道他快来了。
十年了。从十四岁懵懂初开到如今二十四岁的成熟沉稳,江砚这个名字,早已像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烫进她的骨血里。少年时惊鸿一瞥的悸动,漫长岁月里执拗的追逐,无数个黑夜辗转反复的自我辩驳与徒劳无望的期冀……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然而当真正临近这重聚的时刻,身体的反应依旧无法掩饰,胸腔里那颗活物依旧固执地擂着鼓,震得她喉咙发紧。
“哟,姐?”一个清脆又刻意拿捏得娇柔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却精准地拨断了沈清欢紧绷的心弦。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苏晚晚,她那个血缘疏淡、却总能轻易拥有她梦寐以求之物的表妹。
苏晚晚今天穿着当季限定的烟粉色曳地长裙,层层叠叠的纱将她衬得像刚刚苏醒的娇嫩玫瑰。她亲昵地挽着一个高大男人的臂弯走近,那人穿着剪裁完美的墨色西装,身姿挺拔如松,一步一步走来时,带起的细微气流都带着一种久经淬炼的冷冽气场。
是江砚。
他终于踏入这片光海。沈清欢的呼吸陡然一窒。
十年光阴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却并未折损分毫光芒,反而如酒,沉淀出更加迫人的气势与深邃。眉骨愈显峻挺,薄唇抿起时那微微下撇的弧线依然透着熟悉的疏离和掌控感。只是他眼底看向身侧的苏晚晚时,那层常年不化的冰霜悄然融化,流露出一种近乎纵容的暖意。像久冻的寒潭,只为一束阳光解封。
那股暖意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沈清欢的心口。她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身体深处涌上一股僵硬的冷意。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将那杯沁着寒意的香槟缓缓递至唇边,冰凉辛辣的液体滑入喉管,也没能压下心头的灼痛。
“晚晚今天真美。” 她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平稳得找不出一丝裂痕,是她用无数个失眠夜和酸楚泪水磨炼出的镇定。目光也恰到好处地落在苏晚晚身上,像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苏晚晚笑得更甜,身体往江砚臂弯里靠了靠,脸上飞起恰到好处的红晕:“姐,你就别笑话我啦!阿砚非说这条裙子衬我。”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有意无意关注着这边动静的人听清。那个亲密的“阿砚”称呼,更是昭示着她的所有权。
江砚的视线只在沈清欢身上停留了一瞬,如同看待宴会上一件普通的装饰品。那目光,冰冷,遥远,没有丝毫波动。然而当眼神落回苏晚晚脸上,冰原霎时解冻,化为春水般的暖融。
“你喜欢就好。” 他嗓音低沉,如玉石相击,简短却带着不容错辩的温柔。这声音沈清欢太熟悉了,可这温柔的语调,却只在她梦里出现过。
苏晚晚俏皮地歪了歪头,看着沈清欢:“姐,听姑父说……这次是为你张罗‘大事’?傅家那位也来了?” 她眼中是纯然的好奇,还夹杂着些微不易察觉的审视,细细地在沈清欢脸上逡巡。
沈清欢脸上那层得体却虚假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肉眼难辨的僵滞。指尖轻轻收拢,杯中微漾的液体映出她眼中一瞬掠过的黯淡。
江砚就在这时淡淡开口了。不是对苏晚晚,而是第一次正面地将目光投向沈清欢,那双深邃、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眼睛,此刻却如无机质的冰冷玻璃,清晰地倒映着她脸上仅存的强撑的笑意。
“傅家的门楣,确实高。”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沈小姐这双眼睛……”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周围刚才还有些细微声响的区域似乎骤然安静了几秒。空气如同凝滞的果冻,稠得让人几乎难以呼吸。苏晚晚唇边的笑容僵持着,透出一点紧张的期待,紧紧盯着江砚,又飞快瞥一眼沈清欢。
“……里面盛了太多不清醒的东西。” 江砚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每一个字都冷硬清晰,像薄冰刀锋,精准地切割开喧嚣的空气,狠狠扎进沈清欢耳膜,“平白添了几分俗气,看着有些……碍眼。”
咚。
最后两个字落下的瞬间,沈清欢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沉沉坠地的声音。那声音巨大,震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麻、移位。周围仿佛彻底失声了,宴会的喧嚣、乐曲的悠扬、宾客的私语,统统被强行拉向遥远的地方。整个世界里只剩那片冷白的灯光,和江砚那双薄唇吐出的刻薄话语在无声放大、回荡。
“碍眼……”
“看着有些碍眼……”
无数个细碎的回音在她颅内炸开,尖锐的疼痛从眼眶深处蔓延开来,灼烫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握着杯壁的指甲深深掐进指腹,带来尖锐的刺痛,反而将那股即将冲垮防线的、腥涩的泪意死死压了回去。
十年筑就的心防,在他轻飘飘三个字面前,脆薄如纸。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只觉得胸腔深处那片名为“沈清欢”的地域,正被呼啸的冰冷狂风吹卷着,飞沙走石,寸寸龟裂。她努力地挺直脊背,试图维持那份在无数镜前演练过的、沈家大小姐应有的、风过无痕的镇定姿态,可眼睫终究还是不争气地垂了下去,如同折断了翅膀的蝶。
那片阴影,短暂地覆盖住她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破碎的波光。
就在这时,一道温润如玉、却隐隐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的声音如淙淙暖泉,恰到好处地涤荡开这令人窒息的冷凝:
“清欢?”声音的主人穿过人群缝隙,步履沉稳地走来。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被吸引过去。
是傅承宇。
他径直走到沈清欢身侧,并未过多扫视其他人,只是将关切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白的脸庞上。他自然地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将她过于用力而僵硬的手指与那杯摇摇欲坠的冷香槟杯一同稳妥地包裹住。
那瞬间传来的温度,如同冰层缝隙里突然涌入的暖流,微弱,却真实。几乎让沈清欢被冻僵麻木的身体猛地一颤。
“手怎么这么凉?” 傅承宇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他微微靠近了些,用仅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补充道:“风有点凉了。”
他微微侧身,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肩膀已悄然将沈清欢与对面两道复杂的视线隔断开一小片空间。他的身影挡去了大半宴厅刺目的灯光,在她周围投下一个小小的、带着他体温的屏障。
沈清欢极其轻微地吸了口气,鼻腔里冲撞着各种复杂的气味,而傅承宇身上干净清冽的冷杉淡香此刻显得无比明晰。她抬起眼,迎上那双近在咫尺、沉静中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睛。他眼角的微纹很浅,却清晰地刻着岁月赋予的稳重与可靠。
那沉重的、几乎要把她溺毙的窒息感,因这片带着清冽气息的空间和被温暖覆盖的手背,而奇异地被撬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她得以从那令人绝望的冰寒中,短暂地浮上水面,吸入一口带着暖意的空气。
她微微动了动被傅承宇包裹住的手指,像是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暖意中汲取微弱的力量,指尖的僵硬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傅承宇目光转向面色不明的江砚,唇边噙着得体而毫无温度的微笑:“江总,幸会。”他顿了顿,视线不轻不重地扫过表情略显僵硬的苏晚晚,只微微颔首,“苏小姐。”没有更多寒暄,只是用最无可挑剔的礼仪划下无形的界限。
江砚的薄唇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出锐利的线条,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在傅承宇握住沈清欢手背的手上停顿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锐光,像是困惑,又像是不愉。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傅承宇已重新将温柔专注的视线落回沈清欢身上,声音放得极柔和,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自然的、理所当然的亲昵:“累了吧?去那边透透气,窗边那株名品素心兰今晚开得正好。”
他没有询问,只是体贴地引导。
沈清欢喉咙发紧,干涩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顺应着指尖传来的温暖牵引,朝着他示意的方向,顺从地、也是疲惫至极地迈开了脚步。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踩着的不是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而是摇摇欲坠的浮冰。
身后,江砚那道如影随形、仿佛要将她后背凿穿的视线,如芒刺在背。她没有回头。
3 3 玉碎心死
宴会像一个巨大的、华丽但缺氧的牢笼。音乐,香槟气泡破裂的声响,衣香鬓影间此起彼伏的低语,还有那些落在身上的、含义各异的视线,它们混杂、交织,形成一张无形而沉重的网,压得沈清欢几乎喘不过气。每一个分子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刚才那场刻骨铭心的羞辱,以及她如何像一个落荒而逃的败兵,被傅承宇带离了那片由江砚制造的冰原地带。
傅承宇递给她一杯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他却不再看她,深邃的目光投向觥筹交错的宴会深处,那里灯火辉煌,人影憧憧。他的侧脸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深沉莫测,像是在无声观察着这座流光溢彩城池里无声的攻防与暗涌。
“想走了吗?”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淹没在背景的喧嚣中,却又奇异地穿透而来,带着清晰的分量,落入沈清欢耳中。
沈清欢握着温热的杯壁,指腹下意识地摩擦着光滑的陶瓷表面。她能感到心脏在空洞地一下下撞击着胸腔,那感觉过于鲜明。走?离开这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她几乎是瞬间就想点头。
但仅存的理智和家族的牵绊,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她的脚步牢牢锁在原地。她终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傅承宇的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落在她脸上。他看到她眼中的疲惫已接近极限,那微弱的摇头动作更像是一道无力的符咒。他没有追问或规劝,只是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那目光专注,带着洞悉一切的沉重。
随即,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动作干脆利落。然后,在沈清欢微微困惑的注视下,他伸出手臂,以一种在生意场上惯用的、宣告某种占有或决断的姿态,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膀。不同于刚才那仅限于手背的暖意,这一次的力量带着更强的支撑感和不容置疑的引航意味,瞬间将她虚浮不稳的身体纳入了他的保护范围之内。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带着能穿透嘈杂背景的分量,清晰地对她宣告,也似乎是对身后关注着他们的各色目光宣告:
“走吧,清欢。”
沈清欢的身体在他的臂弯里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这是她十年执念第一次崩塌时,伸向她的第一根、也是唯一一根救命的浮木。他没有再征询她的同意,那只揽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了些力道,半扶半引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稳稳地将她带离觥筹交错的中心,步履从容地朝着与喧嚣灯火背道而驰的、灯光渐渐稀疏的出口走去。
沈清欢的身体依然僵硬着,脚步有些虚软,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他带着前行。身后,舞池的光影渐渐收缩,被远远抛在身后,乐声和人声也迅速褪去清晰的外壳,沉入背景的模糊之中。只有男人稳健的步伐和她与他臂弯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真实触碰,让她漂浮的意识勉强维持着清醒。
他们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走向正门华丽的迎宾区,而是绕过几丛巨大的室内绿植,推开一扇厚重的、侧翼位置的侍应生通道防火门。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一股带着城市夜晚湿冷气息的风立刻灌了进来,瞬间裹挟住她裸露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门外,是一条狭窄、只容两人勉强并肩而行的僻静小巷。
夜幕已经沉沉地压了下来,巷子深处没有光,只有远处城市灯火的余光勉强映照出凹凸不平的湿漉漉的地面轮廓。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泥土和青苔混杂的气息,潮湿、清冷。
傅承宇揽着她肩膀的手并未松开,甚至悄然紧了一分力,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冷意,低声说:“当心脚下。”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沈清欢脚步微顿,目光越过他身前宽阔的肩膀,凝固在前方巷口拐角处那片浓重的黑暗里。
两个人影正依偎着从巷口走过。昏昧的光线下,男人的侧影轮廓,是她刻入骨髓也无法错认的挺拔线条——是江砚。而依偎在他臂弯里的娇小身影,是苏晚晚。
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苏晚晚那特有的、又娇又软的抱怨声清晰地随风送入沈清欢耳中:
“……哎呀,就突然馋荔枝罐头了嘛……冰镇的,好想吃……”
那声音在冷寂的深巷中异常清晰,带着理所当然的嗔怪。
沈清欢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陡然窜上,比刚才巷子里灌进来的冷风还要刺骨百倍。荔枝罐头。冰镇的。就在几个小时前,江砚还毫无温度地说着她的眼睛碍眼。
模糊的记忆碎片猛地撕裂眼前冰冷的现实——她并非第一次如此刻这般被弃如敝履。
那个遥远的傍晚,也是这样闷得让人心慌的天气。她发着高烧,脸颊滚烫,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头痛得像要裂开,喉咙干渴得如同着了火。窗外的雨下得气势汹汹,噼啪敲打着玻璃窗。她晕乎乎地用尽力气给江砚发了条信息,带着病弱时的脆弱和模糊的希冀:【阿砚,下雨了,外面打不到车,你能……帮我去买盒退烧药吗?就在楼下街角那家药店……】
信息石沉大海。
几个小时过去,在身体高热带来的痛苦辗转中,她恍惚着点开朋友圈。手机屏幕刺眼的光线让她难受地眯了眯眼。
然后,她看到了。
就在十分钟前,江砚更新了朋友圈。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画面有些模糊,像是在昏暗的雨夜里某个便利店外拍的。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拎着两个超市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盒……水灵灵的红艳艳的荔枝。图片上方,定位赫然显示的是城市另一端的高档超市地址。
沈清欢的心在刹那间沉入冰窖。她捏着手机,高烧让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看着那鲜艳欲滴的荔枝,想到自己几个小时前那条卑微的、如同沉入深渊的信息,只觉得脸颊更烫,喉咙却干涸得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狠狠冲刷着整个世界。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挣扎着从滚烫的被褥里爬起来。烧得浑身虚软,头晕眼花,下床时甚至趔趄了一下,扶住冰凉的墙壁才站稳。冰冷光滑的触感从指尖传开,勉强压下一点灼热。
她用薄毯裹紧自己虚软滚烫的身体,几乎是挪到窗边。客厅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玻璃窗被雨水模糊,外面是瓢泼的大雨和城市被泡发的迷离光影。她靠着冰冷的窗框,额头抵着水汽氤氲的玻璃,试图汲取一点凉意来缓解肺腑间的灼烧。身上的丝质睡裙在被子里捂得汗湿后又凉透,此刻冰冷地黏在皮肤上,湿漉漉的,极其难受。
黑暗里,她睁着眼睛,窗外迷离的光影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漫漶成一片混沌的海。身体冷热交加,一阵阵打着哆嗦。就在这样煎熬的时刻,手机屏幕又突兀地亮起,微弱的光芒像黑暗中刺出的刀。
是苏晚晚的朋友圈更新。
只有一行字:【下着大雨呢,随口一提想吃荔枝,某人就真的跑了好远买来。笨,但是感觉好像……终于等到了对的人。】
配图,就是江砚朋友圈发过的那两个塑料袋的特写,鲜红的荔枝在超市的灯下显得更加刺眼。这一次,照片中心露出的,是苏晚晚那只涂着粉色蔻丹、搭在江砚提着袋子的手臂上的手。精致纤细的腕骨上,一条卡地亚的镶钻细手链闪闪发光。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瞬间加剧。沈清欢猛地闭上眼,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旋转。额头发烫,脸颊也烫,可裹着湿冷睡裙的皮肤却一阵阵发冷,寒意如跗骨之蛆,从脚底一寸寸侵蚀上来。心口那被拧住的感觉越来越清晰,钝痛伴随着一阵强烈的恶心泛上来。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细微的打颤声,和窗外瓢泼大雨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的无休止的噪响。
终于等到了……对的人?
那他沈清欢过去的十年,在他江砚心中,算什么?一场不自量力的打扰?一堆需要清除的垃圾?她曾经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是她不够美,不够聪明,不够温柔……所以她拼了命地让自己更好,更耀眼,以为终有一天能触碰到他的心。
原来……不是。
原来她自以为轰轰烈烈的十年,在别人构筑“对”的人生剧本里,连一个微不足道的脚注都算不上。只是一道碍眼的、需要被扫除的痕迹。
冰冷的恨意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取代了高烧的燥热,如极地的寒流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一刻,世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自己胸腔里那颗被彻底冻结、砸落在地的声音。剧痛迟了无数拍才猛烈地反噬回来,像无声的洪流冲垮了她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支撑。
荔枝……原来那晚他冒雨跑遍半个城,只是为了苏晚晚一句心血来潮。
而此刻,在这个同样湿冷的暗巷尽头,历史正狰狞地重演。苏晚晚那撒娇抱怨想吃冰镇荔枝罐头的声音,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沈清欢的记忆深处,扎得她刚刚在宴会上被江砚撕裂的心口鲜血淋漓。
现实与记忆的血淋淋画面在眼前层层叠印,将残余的、自欺欺人的最后一丝期冀彻底碾碎,化为粉末,飘散在带着泥腥味的风里。
一直稳稳揽着她肩膀的傅承宇,此时敏锐地感到了臂弯中陡然加剧的僵硬。那僵硬是瞬间冰封住的痛苦和绝望。他低下头,借着小巷口远处城市微弱的漫射光,看见了她苍白的脸,还有那双在幽暗中终于失守、再也无力维持平静空洞的眼睛——里面死寂一片,如同暴雪后冰封千里的冻原。
他顺着她僵直的目光望去,巷口外,那两个依偎的身影已快要融入更深的夜色,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和若有似无的笑语声。
傅承宇的眉峰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随即,一种了然与某种沉重的情绪在他眼底深处闪过。他并未出声安慰,没有问询,甚至短暂地移开了视线。
下一秒,他揽在她肩上的那只手臂不再仅仅是支撑和指引。
他几乎是半环抱着,以一种更为强势和庇护的姿态,将整个人仍在微微颤抖、如同被钉在原地的沈清欢,更紧地纳入自己臂膀和身躯构建的狭窄空间。这个动作彻底阻隔了她投向巷口的视线,将他温热的体温与周遭湿冷的空气隔绝开些许。他手臂带着一种温和又不容抗拒的力量,引导、催促着她彻底转过身。
“走吧。”他的声音低沉依旧,拂过她冰冷耳垂的气息却带上了一缕不易察觉的喑哑,“这里风大。”
他带着她,彻底背离了巷口那点令人心碎的景象与声音,朝着巷子深处更加浓密、彻底的黑暗行去。每一步都踏在湿滑而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像是敲打在冻结的心脏上。
沈清欢僵硬地被他带着走。前方的黑暗浓稠得像凝固的墨汁,吞没了所有的光线和方向。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空壳,仅凭着最后一点本能,依附在傅承宇这个陌生却又在此时唯一能抓住的实体上,盲目地移动。脚下的地面湿滑冰冷,每一次落足都带着不确定的漂浮感。那沉重、滞涩、每一步都踩在泥泞里的感觉,像极了那个发着高烧的雨夜,一个人撑着滚烫的身体挣扎着从冰冷被褥里爬起来的无力。世界在摇晃,视野的边缘是模糊抖动的色块。
巷子深处,只有无边的寂静和冰冷扑面而来的湿气。城市的喧嚣彻底被厚重的黑暗阻隔在外,如同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傅承宇沉稳的脚步声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节奏,也成了此刻拴住她行尸走肉般身体的唯一锚点。
走了不知多久,也许只过了痛苦的几分钟,又或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隐约透出些许暖黄的光晕,是巷口另一端即将到来的出口。
就在这时,沈清欢的口袋里传来震动声。这突兀的嗡鸣在极度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如同一根针狠狠扎破了绷紧的弦。
她几乎是本能地、动作僵硬而迟缓地拿出手机。屏幕的亮光刺眼地亮起,在黑暗中映照出她毫无血色的脸。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
【爸爸】
仅有的力气在按下接听键后瞬间耗尽。她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没有力气将手机移到耳边。只是任它贴着冰冷的脸颊。
听筒里传来父亲沈如山的声音,似乎因环境而显得异常遥远,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沙哑:“欢欢?宴会上……没事吧?爸爸听到些声音……江家那个混账东西……” 父亲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极力压抑着强烈的情绪,但即便是压抑着,那股沉沉的怒火依旧通过电波清晰传递过来,“欢欢?你在听吗?”
父亲的声音,那熟悉的、带着暴怒与深沉担忧的语调,终于像一把重锤,砸开了死死封冻住沈清欢感官的厚重冰层。
就在刚才,在那觥筹交错的华丽牢笼里,江砚用最冰冷刻薄的言语将她撕得粉碎;在巷口,苏晚晚撒娇抱怨的声音如利刃剖开旧伤;傅承宇带来的短暂庇护却将她带入了更深重黑暗的记忆……层层叠叠的痛苦与绝望如巨浪翻涌、累积,将她死死按在深不见底的漆黑水底,无法呼吸。
然而父亲这一声带着火焰的呼唤,成了刺穿水底的最后一根光矛。
“爸……”
当第一个音节从喉咙里冲出来的瞬间,那股自宴会开始便强行压制、在无数冰冷屈辱中反复碾磨蹂躏的剧痛,终于找到了唯一可以肆意奔流的缺口。那一声“爸”不再平稳,不再冷静,而是骤然拐了调,带着被压抑到极致后崩裂开来的、粗砺的哽咽。
滚烫的、积累了整整一个绝望夜晚甚至十年的泪水,终于轰然决堤,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冲出眼眶,滚过冰冷的脸颊,砸落在傅承宇干燥温暖的外套袖口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她完全失去了站立的力气,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坠。握着手机的手指痉挛般收紧,指节捏得青白。
“呜……”
强烈的哽咽冲撞着喉咙,巨大的痛苦如同凶猛的海啸席卷而来,彻底吞噬了所有的伪装、自尊和最后的矜持。在这片隔绝了世界的、冰冷湿暗的小巷深处,在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臂弯里,她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赤裸而脆弱的孩子,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放声痛哭出来。哭声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耗尽所有生命的号啕,在狭窄的巷道石壁间碰撞出令人心碎的沉重回响。
听筒那边,父亲沈如山的声音在听到她这声崩溃痛哭的瞬间,所有的质问、担忧、怒火都凝固了。紧接着,传来沈如山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随后是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的、如同受伤雄狮般的低吼:
“好!好个江家!好个江砚!” 那声音带着山雨欲来的滔天怒意,几乎要将听筒震碎,“欢欢别怕!等着!爸这就接你回家!我沈如山的女儿,不是让他们踩在淤泥里作践的!!”
“咔!”
一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碎裂爆响,突兀地刺穿了听筒里父亲愤怒的低吼,盖过了她自己的绝望哭声,在狭窄的巷子里猛地炸开。
沈清欢被那巨大的声响震得浑身剧烈一颤,哭声都断在喉咙口。她茫然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视线所及的前方几步远,巷子拐角旁一处堆放旧物的地方。光线昏暗,但能清晰地看到地上一滩飞溅开来的、莹莹发亮的青翠碎片,如同泼洒了一地的星子碎玉。那是……
她认得出来。即使在浓重的泪雾中,她也一眼认出,那是今年年初沈氏与江家达成一个重要项目合作时,江家特意送上的一块顶级的冰种阳绿翡翠开出的玉料中的一部分!它通体如同沁着水头的盎然春色,温润通透,价值不菲。父亲极为喜爱,说是要留给她将来作嫁妆打底子用的。她还记得父亲将它拿给她看时脸上那份不易察觉的自豪和宠溺。
可是现在……
那块被父亲精心珍藏、寄予了对女儿未来美好期许的玉料,竟被她自己刚才滑落在地的包砸中,正中心口!沉重的包角如同命运的钝锤,精准地砸在了那块最通透、最莹润的玉料中央。
价值连城的、象征着某种牢固关系的美好玉石,此刻如同最廉价的玻璃,碎得粉身碎骨。
莹绿的碎块毫无生命地飞溅开,散落在冰冷、肮脏、布满水渍和青苔碎屑的地面上。尖锐的棱角反射着远处巷口透进来的微末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手机听筒里,父亲的咆哮声还在嗡嗡震动:“欢欢?怎么了?!听见什么了?!说话!”那声音里是强压着濒临爆发的狂怒,更多的是对女儿安全的惊惶。
沈清欢呆呆地看着那摊粉碎的翠色,又低头看着自己掉在地上的包。所有的哭声都卡死在喉咙深处,身体却像冰雕一样开始由内而外地剧烈颤抖。那不仅仅是悲痛,还掺杂着一种巨大的、轰然倒塌的恐慌和灭顶般的绝望。
那碎裂的,不仅是价值连城的玉石,更是她过去十年倾尽所有心力、如履薄冰维持的某种幻觉与依托。碎裂声仿佛在尖锐地宣告:十年执念,十年追逐,连同她小心翼翼守护、以为可以通过努力维系的所谓“关系”,乃至父亲曾寄予在她这份感情上的、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期许,在这一刻,被她自己滑落的包……彻底砸得粉碎!
傅承宇的反应极快。在玉料碎裂的巨响爆开的同时,他环抱着她的手臂几乎是本能地骤然收拢,瞬间完成了一个几乎算得上是紧拥的动作,将她半掩进自己的胸怀和臂膀之间,遮挡开那些可能飞溅到她身上的细小碎片。动作迅速而自然。同时,他带着她向旁边横跨了一大步,彻底脱离了那堆四散着危险碎片的区域。
那是一个充满了纯粹保护意味的姿态。
做完这一切,他才低头看向怀中如同冻结的人。她脸上惨白如纸,泪痕未干,湿漉漉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睁着,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碧色狼藉。仿佛那不是一堆碎玉,而是她碎裂在现实泥泞里的灵魂。
傅承宇的目光也在那堆废墟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幽深晦暗,辨不出具体的情绪。随后,他迅速弯腰,用那只空出来的手,敏捷而不失沉稳地捡起她那因为滑落而沾了湿泥的包。他没有递给失魂落魄的她,而是径直拿在了自己手里。
下一秒,他没有丝毫犹豫,那只先前稳固支撑在她肩膀的手也滑落下来,转而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揽在了她的腰后。这一次的力道是全然的力量支撑,几乎是将全身力气都撤掉的她半抱半扶地托起。他的声音压低了,穿透她耳边的嗡鸣,斩钉截铁:
“冒犯了,沈小姐。”他没有多余的客套,带着她朝着距离最近的巷口光明大步走去,脚步坚定而迅速,仿佛身后那片玉碎心死的黑暗地带是最危险的漩涡,“走,立刻离开这里。”
这一次,沈清欢没有挣扎,没有迟疑。
她被那有力的臂膀托着,像一个破败的布偶,虚脱地倚靠着身边唯一的热源与支撑,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走出了那条冰冷、湿滑、埋葬了她十年痴梦的黑暗窄巷。
4 4 风雨中的庇护
邮轮的顶层甲板,像个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大的玻璃迷宫。通体被晶莹剔透的玻璃拱壁围拢起来,穹顶是高远的、缀满流星的墨蓝天幕。甲板中心,人工开凿出的巨大浅水泳池泛着粼粼幽蓝,倒映着头顶明灭的灯火与真实的星空。悠扬的弦乐流淌在暖风里,携带着香槟、顶级香水以及海水的微咸气息。
这里是真正的云端之上,属于名流与财富的极致缩影。
沈清欢独自一人倚着光滑的冰蓝色玻璃栏杆,微微仰着脸。海风拂过她精心绾起的发髻,有几缕碎发滑落,被晚风逗弄着轻搔她的面颊。她有些漫不经心,视线投向远方黑沉沉的海面,那里只有幽暗的海浪无声起伏,翻涌着深邃的墨色,衬得船上这片人造的璀璨极乐世界更像是一场转瞬即逝的蜃楼幻梦。细长指尖的高脚杯中,昂贵的香槟几乎满溢,金色的液体在杯壁上凝成一道道蜿蜒的泪痕。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家族联谊宴会,意义不言自明。父亲沈如山并未给她施加分毫压力,甚至在她点头应允后便不再多提一个字。但临行前,父亲郑重地握了握她的肩,只说了一句:“欢欢,往前看。傅家那小子……傅承宇,爸见过很多次。无论别的,他品性厚重,像块玉。”
品性厚重?她内心没有波澜,只轻轻嗯了一声。
宴厅内流光溢彩,人影绰绰。她知道目标是谁。傅承宇。只是此刻,他并未在人群中心,不知隐在哪个角落。沈清欢乐得清静。前几日小巷里玉碎的记忆,连同那场宴会上的一切,都暂时被这繁华景致推到了意识表层以下。不是遗忘,而是疲惫到不想触碰。像一幅被暴力撕碎的油画,暂时地、潦草地盖上了一块布,只为让眼睛得以喘息。
就在她微微失神时,宴厅穹顶之上那片墨蓝天幕上,一颗流星突然拖着细长闪亮的尾巴,无声地滑落,留下瞬间的惊鸿。
她下意识地极轻极浅地低呼了一声。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一直静谧无声的甲板上空,墨蓝的穹顶毫无预警地开始凝聚细密的水珠。
哗啦!
一场猝不及防的骤雨毫无预兆地降临,砸在透明的穹顶上,发出急骤的鼓点声响。这雨来得迅猛又毫无道理,如同命运的恶作剧。
“哎哟!”周围瞬间响起几声短促的惊呼和脚步轻移的窸窣声。众人对这突发的、仅限于透明穹顶之上的人工“奇观”有些措手不及,却都只是略微调整位置,优雅地避开头顶“雨水”冲刷之处,带着新奇与欣赏的神情继续交谈。
只有沈清欢站着没动。雨并没有淋到她身上,但一片被疾雨冲下的、尚带着鲜活水珠的细小花瓣,不知怎么精准地滑落下来,正巧落在她眼窝处,粘在了微凉的皮肤上。那一点冰凉湿意,被海风吹拂着,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触感。
一瞬之间——
巷子里冰冷的、砸碎的玉料;暴雨夜高烧醒来的湿冷睡衣;宴会上那句冰冷的“碍眼”;苏晚晚那得意的笑声;父亲电话里滔天的怒火……
所有被临时压下的、冰冷刺骨的碎片,如同无数把尖锐的冰锥,伴随着这一滴冰冷的“雨水”的微触,轰然刺穿脑海!心口骤然一缩,尖锐的痛意让她几乎闷哼出声。
就在这时。
一片如同夜色沉淀般醇厚的墨蓝阴影,不疾不徐地、不容置疑地笼罩下来,沉稳地覆在沈清欢的上方。
那无声的阴影像一道坚实的屏障,严丝合缝地隔绝了穹顶之外所有喧嚣的世界——雨丝在光滑的玻璃幕墙上奔流爬下的水痕,宴厅中依旧旖旎的灯火乐声,人群带着新奇观赏人造雨的窃语声……瞬间被隔绝在这片突然降临的阴影之外。
沈清欢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入眼是一柄撑开的纯黑色长柄伞。伞骨坚实,伞面宽厚,伞下的空间如同撑开了一个安静的、私密的小世界,将她轻柔地笼罩其中。
执伞的人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并没有过分靠近侵占她的空间。伞面很大方地倾向她这边,将有可能滑落的水滴或视线彻底遮挡。那人穿着纯黑色的定制礼服,身量极高,身姿挺拔如静默的山岳。海风中,他执伞的手异常稳定,骨节分明,没有丝毫晃动。
傅承宇。
他微垂着眼睑,目光平静地落在玻璃外的滂沱雨帘之上。侧脸的线条在宴厅水晶吊灯漫射过来的迷蒙光晕里,显得深邃而温和。晚风卷来,拂动他额前的碎发,竟带出一丝平日少见的、近乎儒雅的书卷气。
但他周身那厚重的、如同深海般沉稳的气场,无声地隔绝了周围所有浮华与窥探,也为沈清欢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垣。
他并未立刻看她,只是望着被雨水扭曲了光线的海面夜景。片刻后,才微微侧过头,目光安静地、没有任何探究意味地落在沈清欢脸上。那目光温和得像春日里映照着山峦湖泊的第一缕曦光。
“沈小姐。”他的声音如同低沉醇厚的大提琴低音弦,被雨声过滤后,越发清晰安稳,“海上的天气总是喜怒无常,像小孩的脾气。”
他唇角极淡地牵了一下,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那浅淡的弧度,却是沈清欢在这个虚妄的宴会上,唯一看到的、真实的暖意。
海风掠过,带起他熨帖的袖口。那柄巨大的纯黑伞面稳稳不动,为她遮去了所有风雨,甚至将来自整个宴会的所有目光与喧嚣都温柔地推开,在绚烂繁华之中,硬生生为她辟出了一个安静温暖的小岛。
雨幕冲刷着玻璃穹顶,发出永不休止的鸣奏。
傅承宇的目光从远处收回,重新轻柔地落回沈清欢脸上。他没有错过她方才眼角因那猝不及防的花瓣水滴而泛起的那一丝惊魂未定,以及眼底深处尚未完全平息的、被意外唤醒的碎冰寒潭。
他微微顿了一下,那温和如水的眼神里流淌着一种近乎洞悉的了然。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耳语,却又在伞下这个小小的私密空间里清晰可闻:
“所以,不必担忧眼前风雨。”他微微颔首,视线在她微微润湿了一小块的眼尾处停顿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怜意,如同细雪落在寂静的湖心,不扰一丝涟漪,只有温柔覆盖,“疼你的人,宁愿自己淋透风霜,也绝不会让你的眼睛下雨。”
他话语间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轻佻的承诺。
“疼你的人……”
“不会让你的眼睛下雨。”
这平铺直叙的寥寥十几个字,却像一柄烧得滚烫的熨斗,精准地烙在了沈清欢心头那块被反复碾压、伤痕累累、皱缩成一团的荒芜冻土之上!比最浓醇的酒更灼烫,带着一种她从未在江砚身上感受过的、沉稳坚实的重量。
“你的眼睛丑得让人生厌。”
“看着有些……碍眼。”
江砚冰冷刻毒的话语,犹在耳边,尖锐如刀。那声音像是淬了冰的锁链,曾将她死死捆缚在无望与卑微的泥潭里。可此刻,在这个陌生男人撑开的伞下,在他平和而笃定的话语里,那些刻毒的话语却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屑,滋滋作响着,以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速度,开始飞速融化、消解、变得荒谬而可笑起来。
傅承宇的话,带着一种全新的语言力量,轻而易举地就撕裂了她过去十年早已习以为常、甚至烙印进骨子里的自我否定和卑微定位。
疼你的人……不会让你的眼睛下雨?
荒谬。
江砚曾是她自以为的全世界啊!为了他一个眼神,她能把自己雕琢成任何他可能喜欢的样子。她的眼泪,难道不是为证明自己爱得有多深、有多委屈、有多不甘吗?那是她换取他目光的唯一有效武器,是她沈清欢在自掘的爱情坟墓里,挖掘出的、唯一属于自己的祭品!
可现在,眼前这个人,这个陌生的傅承宇,他竟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就重新定义了“眼泪”的含义?将它从某种自证深情的勋章,变成了……需要被彻底清除的、不必要的负面产物?
这份完全陌生的逻辑,这带着绝对维护意味的“不允许”,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瞬间在她心头炸开了滔天的巨浪!
无数碎片般的画面、情绪在脑海中激烈冲撞——
无数个因为江砚的冷漠或关于苏晚晚的消息,而独自辗转难眠、任由泪水濡湿枕巾的夜。
小巷里玉碎时那无法自控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父亲电话里那带着狂怒和心疼的咆哮“我的女儿,不是让他们踩在淤泥里作践的!”
最后,定格在眼前——伞沿下男人深邃的眼眸,那里一片温和平静,只有认真。
过往那些她曾深信不疑的情感规则、那些用泪水浇铸的痛苦意义,在这个男人稳如磐石的宣告面前,竟开始产生巨大的裂隙,迅速崩解塌陷!一种打败认知的眩晕感猛烈袭来,伴随着一股全新的、带着不可思议的解脱感与尖锐到让她灵魂颤抖的刺痛!
泪意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更汹涌更迅疾。眼眶瞬间灼热得厉害,鼻根酸涩无比。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要把刚才被强行压下的苦意彻底释放出来,要将过去十年所有积攒的委屈、羞辱、不甘和灭顶的绝望,通通冲刷干净!她几乎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发出巨大的、濒临碎裂的呜咽声。
可那双即将溢出泪水的眼睛,却死死地、几乎是惊愕地睁得更大,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难以置信,固执地迎上傅承宇那双沉静的、带着绝对笃定的目光。眼泪被强行卡在眼眶里,像被困在透明牢笼中挣扎奔突的狂流。
她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到眼前的男人,而不再是父亲口中那个联姻的对象。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情感冲击,如同当头棒喝,将她震得神思涣散,身体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了一小步,鞋跟蹭在光洁的甲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直稳固执伞的傅承宇,在她身体失衡的刹那,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迅速抬起,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般自然迅捷,稳稳地、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肘外侧。力道并不重,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扶持,瞬间稳住了她向后倾坠的上半身。
他的手干燥而温热,如同他稳立的气场,没有半分逾越的意图,只是一份纯粹的稳定。指尖的热度透过礼服细腻柔滑的衣料,清晰地印上她微凉的皮肤。像是某种宣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清欢被这恰到好处的扶持和温热握住,如同被定在了原地。眼里的水光翻滚得更加剧烈,却又被他稳如磐石的眼神死死锚定住,无法决堤。她只能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看着他伞下平静无波的双眼。那里面的温和,如同最坚固的堤坝,无声却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在这里,眼泪,不被允许。
一种全新的、带着奇异温度和重量的气息,从那只握住她手肘的手掌传递而来,强硬地、温柔地,将她从那个浸透了苦涩泪水的旧梦里,一点点地、不容拒绝地拽了出来。
傅家庭院深处,新栽下的桂树已然亭亭而立。并非高大古木,恰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枝叶舒展得恰到好处,叶片绿得丰润饱满。才入九月,空气里便已浮动着一种细微到几乎察觉不到,却又固执存在的、清甜温软的甜香。阳光穿透层叠枝叶,落下细碎跳跃的金斑。
沈清欢抱着女儿傅呦呦,坐在树荫下的藤编摇椅上。小家伙刚吃饱奶,肉乎乎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像颗饱满的水蜜桃,心满意足地窝在妈妈柔软的臂弯里,咿咿呀呀地用她自己才懂的语言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两只肉嘟嘟的小爪子不甘寂寞地在空中挥动。阳光跳跃在她新长出的几缕栗色胎发上,像镀了层薄金。
沈清欢微微低垂着头,下巴轻柔地蹭着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顶,眼神温软得像最和煦的春日午后,落在女儿那专注舞动着的小手上。午后暖阳将她整个人烘得暖融融的,连带着嘴角都噙着一抹不自觉的、满足的笑意。
她纤细的颈间,一条细细的、几乎隐在衣领褶皱间的银链微微一闪。链子的末端,是一枚小巧玲珑、手工打磨得极为圆润细腻的白玉雕件——一小簇含苞待放的银桂。玉质细腻如凝结的初雪,清透莹润,只在花蕊处若有似无地浸着点暖黄的糯感,像是封存了秋日的阳光。
“太太,”吴妈端着切好的冰镇水果拼盘从小径那头走来,盘中的蜜瓜汁水滴答在托盘上,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越过沈清欢,看向那几棵桂树,“先生回来了。”
脚步声随之而来,不急不缓,踏在细密的鹅卵石小径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傅承宇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枝叶疏影外。他脱了正式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只穿着简单的浅灰衬衫,领口随意松了一粒纽扣,露出一点锁骨线条,袖口挽到了结实的小臂上,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装精致的深蓝丝绒盒子。
他走来时,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树下相偎的母女俩。在看到她们身影的那瞬间,眼底深处冷硬的线条便自然地柔软下来,像解冻的春日溪流。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藤椅旁,很自然地俯身,宽厚的掌心轻轻落在沈清欢头顶,动作柔和地揉了揉她的发心,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带着薄茧的手指极轻地拨弄了一下她颈间那枚小小银桂吊坠的边缘,温热的指腹不经意擦过她颈侧的皮肤。随即,他修长的手指又滑落到女儿傅呦呦胖乎乎的小脸蛋上,力道放得极轻极柔,小心翼翼地捏了捏那嫩得几乎能掐出水的小脸蛋。
“啧,又晒红了?” 他声音很低沉,在安静的庭院里如同上好的松烟墨在宣纸上铺展开来的低柔沙哑。视线落在女儿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粉的脸颊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带着点不赞同的、却绝对温和的责备,却分明是在对着摇椅上的大人说话。
“呦呦喜欢,”沈清欢的声音也是软的,像被这庭院暖风和蜜糖浸泡过,她抬头看他,眼底盛着小小的得意和满足的微光,映着头顶筛落的点点日光,“是不是呀,小乖?”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女儿的小鼻子,换来小家伙一串更加响亮的口水泡泡和“咯咯”的含糊笑声。
傅承宇没说话,目光在那两双如出一辙盛满了光亮的笑眼上停留了片刻。那眸光深处仿佛沉淀着万年恒定的暖意。随即,他将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递到她手中,语气随意得如同问她今天几点起床:“顺路经过老铺子,新做的桂花糕,霜糖加了一层。甜口的,你试试?”
说完,他才直起身,走到稍远几步的藤编圆桌旁坐下。吴妈早已手脚麻利地将几碟精致的茶点摆好,雪白的骨瓷碟衬着淡绿通透的抹茶糕和撒着金桂花碎的乳白色甜品,如同工笔画中的静物。
他没有看她拆礼盒,只是极其自然地提起桌上那青釉色的茶壶,壶身剔透温润,里面琥珀色的茶汤氤氲着温润的茶香。他用带着薄茧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执壶,动作流畅而沉稳,动作利落地开始洗杯、温杯、注水,行云流水,深谙茶道。莹白细腻的瓷杯在他指掌间如同一件被珍视的艺术品。
最后,一杯澄澈清亮、蒸腾着桂花般清雅白气的热茶,被他稳稳地放在沈清欢面前那片疏落的树影下。茶汤颜色清亮透金,几枚小巧精致的干桂花在滚水中舒展着小小的花瓣,上下浮沉,悄然释放着那比庭院空气里更加悠长馥郁的甜香气息。
袅袅茶香丝丝缕缕缠绕上升,拂过摇椅上女子的脸庞,悄然弥漫。
傅承宇这才抬眼看她,目光沉静如水,越过氤氲的水汽,声音低沉得如同拂过琴弦的叹息:“欢欢值得世间所有的甜。”
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共振频率,穿透庭院中浮动的花香和慵懒的光影,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心筛选、打磨过的温热玉石,沉沉地落在沈清欢的心头,暖意熨帖得令人指尖微麻,直抵灵魂深处最冰凉的角落。
沈清欢拆丝绒盒子的指尖停顿了一下。那层精致包装尚未完全揭开,里面那款据说比寻常铺子多加了一层霜糖的甜蜜点心尚未显露真容。
可“世间所有的甜”……
这句话太过珍重,如同一个不容置疑的誓言,在这个慵懒平常的午后被她反复咀嚼,带着一股陌生到让她心尖发颤的暖意,又如同一条温暖的细流,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她生命底色里那些斑驳的冰冷过往。
5 5 画廊重逢
画展的回廊蜿蜒曲折,仿佛一条在艺术与时空迷宫里漫溯的幽径。奶白色的墙壁隔绝了外界的喧嚷,只有展柜上方嵌着的、微调的射灯发出近乎无声的暖光,如同温柔的聚光灯,精准地打在一件件形态各异的展品上,照在磨光大理石地面上便流泻出静谧的光带。空气里有种博物馆特有的、带着陈旧纸张与清洁剂混合的味道,间或弥漫开油画颜料干透后留下的松节油与亚麻籽油的微辛气息。
沈清欢微微侧着身,背对着回廊的入口方向。她怀里稳稳地抱着六个月大的女儿傅呦呦。小家伙穿着嫩粉色的小裙衫,领口和袖口缀着同色的精致蕾丝花边,衬得那张奶呼呼的小脸像初春枝头最饱满粉嫩的樱花苞。
呦呦刚刚睡醒,正处在一天中心情最佳、精力旺盛的探索期。乌溜溜、像浸在清泉里的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充满了对崭新世界纯粹的好奇与兴奋。她被抱着,却一刻也不肯安分,藕节似的小胖胳膊挥舞着,小肉手一会儿去够妈妈垂落耳边的柔软发梢,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地拍打着妈妈肩上那只小巧玲珑的手提包。随着她每一个晃动,颈间那枚精致的、做成奶嘴形状的纯金细链小挂坠,便跟着一起一伏,轻轻晃动,坠着小铃铛发出微不可闻却清脆的“叮铃”声。
沈清欢的颈间,那枚十年如一日未曾摘下的小小白玉银桂坠子就贴着她温热的皮肤。圆润温雅的玉质在头顶柔和的射灯光束下,流转着一层极其柔和内敛的、润泽的光晕。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种宁静而柔和的氛围里,怀抱幼女,眼神低垂,嘴角噙着不自知的笑意。那神态与光影交织,如同名家笔下描绘圣婴的静谧油画,蕴含着一种沉静的感染力。
这份沉静,被一声过于突兀、甚至带着些微扭曲的破裂声骤然打破。
“啪嚓。”
瓷器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虽然遥远而轻微,但在这极致的寂静画境里,竟清晰得像有个人用指甲猛地刮过玻璃板!那声音顺着光滑冰冷的地板和两侧高耸的墙面,被放大,被拉长,带着尖锐的余韵穿透了整条安静的回廊。
沈清欢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声音……莫名唤起一种尖锐冰冷的恐惧感,直刺她心脏深处!某个阴暗潮湿小巷角落里,顶级翡翠玉料在地上摔得粉碎、迸溅开来的画面倏然闪过脑海,带来一阵猝不及防的心脏收缩。
怀中正兴致勃勃抓着妈妈包的呦呦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到了,小身子一扭,小嘴一撇,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瞬间就氤氲起一层不安的水汽,发出“嗯唔”一声委屈的哼唧。
沈清欢几乎是立刻从短暂的惊悸中回神,本能地收紧了环抱女儿的臂弯,试图低头用脸颊蹭蹭女儿的小脸蛋,想将那点不安安抚下去。
可就在她低头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却似被磁石吸引般,倏然瞥见。
就在回廊前方几步远,临近拐角的另一处独立展柜的侧方。巨大的奶白色墙壁投下一道浓重、几乎将空间一分为二的阴影。那片灰暗之中,直挺挺地矗立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光线吝啬地撒在他轮廓冷硬的侧脸和紧抿成一线、毫无血色的下唇上。他的姿态极其僵硬,如同在黑暗中骤然石化、连转瞬都成了奢侈的苍茫雪松。唯一还在清晰震动的,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用最冰冷刻薄话语定义过她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盯在她的脸上,盯在她怀中挥动小手的女儿脸上!那目光如同从极地冰川深处挖掘出的最坚硬的玄冰,此刻却在遭遇致命高温,正在无声地寸寸崩解、碎裂!那里面充斥着一种沈清欢从未在任何清醒时刻见过的、足以席卷吞噬一切的、带着毁灭与狂乱色彩的剧烈风暴!
是江砚。
沈清欢的心跳,在那个名字于意识里炸响的瞬间,漏了沉重的一拍!
但她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惊慌,没有失措,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的涟漪。那被时光与别样幸福涤荡过的心湖,在短暂且浅淡的震荡后,迅速归于无底的沉寂。
那双曾为他无数次点燃星火、无数次蒙上水雾的眼睛,如今只是一口静默的古井,倒映着眼前的一切,却不再为他折射任何多余的光芒。
她甚至没有刻意地停下脚步,只是自然地、如同散步时偶遇一处寻常风景般,抱着女儿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几步的距离,足够清晰地勾勒出江砚此刻的状态——他站在那里,周身却弥漫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摇摇欲坠的绝望气息,如同被重锤击碎了骨骼。
就在沈清欢经过他身前,即将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回廊更深处那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画作前时,怀中精神头十足的呦呦大概是被墙壁上那些扭曲而鲜艳的色块吸引,小脑袋猛地一扬,视线黏在了江砚僵直站立的脸上。小家伙大概是觉得这个矗立不动的“雕塑”很有趣,大眼睛好奇地眨了眨。
突然间!
呦呦那双肉乎乎、粉嫩嫩的小胖手伸了出来!她的目标明确而直接——猛地一把,攥住了江砚垂落在黑色西装裤侧、纹丝不动的西装外套衣角!
“咯咯咯……” 呦呦发出了一串极其嘹亮、充满了探索欲的开心笑声。她的小手牢牢抓住那片冰凉的衣料,用力地攥紧、拉扯着,小身子还在妈妈怀里一蹦一蹦,如同抓住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具,玩得不亦乐乎。
那动作,那无邪的笑容,那充满力量的小手……
嗡!
巨大的轰鸣在沈清欢的脑海里猛然炸响!
十年前的画面如烧红的烙铁般刻印下来:初冬的京城下了第一场细碎、沾地即融的小雪。大学教学楼外那条被法国梧桐枝丫遮蔽的冰冷林荫道。十八岁的她,穿着厚重的白色羽绒服,帽子上蓬松的白毛领像一团温暖的棉花。她从后面屏着呼吸,鼓起前所未有的、几乎耗尽了灵魂深处所有热度的勇气,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迅疾又极其羞怯地——紧紧攥住了前方那个穿着黑色毛呢大衣、挺拔如鹤的少年的衣角。那一攥,仿佛攥住了一生的期盼与孤勇。
少年猛地顿住脚步,猝然回头。
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眼睛里,映着漫天的细雪和她烧得滚烫的脸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是她祈祷中的温柔或欣喜,而是一种极深、几乎沉郁的不耐厌烦,如同被肮脏的蛞蝓粘附在了昂贵的丝绸上!
“沈清欢?”他当时的声音,混杂在初雪的冰凉空气里,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放手!弄脏我的衣服了!” 伴随着的,是他身体带着明显的厌恶,向后方急促地、用力地一扯!
她猝不及防,脚下是薄雪和泥水浸润的湿滑地面,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带得一个趔趄,重重地滑倒!
羽绒服摩擦过冰冷、湿漉的地面,泥泞的雪水瞬间浸透了膝盖和手掌部分的衣料,冰冷刺骨的湿意蔓延开来,身体各处摔得生疼,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了骨头缝。可她当时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居高临下望过来的冰冷眼神上,那种毫无温度、毫无怜惜的漠然,比这京城的初雪还要冷上千万倍。
那声冰冷的“放手!弄脏我的衣服了!”,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在灵魂深处反复溃烂!
而此刻!
就在这寂静到令人窒息的美术馆回廊里,她的女儿,她那才六个月大、粉雕玉琢的女儿傅呦呦,用和当年她一模一样的动作,也攥住了一个男人的衣角!
时空错乱般的噩梦降临!恐惧如同最冰冷的藤蔓,瞬间攫紧了沈清欢的心脏!她抱着呦呦的手臂骤然收死,几乎要捏碎自己的指骨!她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开始准备抢夺,准备用尽全身力气将女儿的小手从那冰冷的衣料上掰开,像母兽保护幼崽般将她死死按回自己温热的怀里,隔绝开任何可能的伤害!
然而,预想中厌恶的呵斥、凶狠的挥开……甚至那伴随而来的、冰冷的触感与拉扯力道……
全都未曾发生。
四周死寂,落针可闻。
沈清欢死死抱住女儿的手臂绷紧得几乎痉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她艰难地、一点点地、带着巨大的滞涩感抬起头,带着足以将她摧毁的恐惧和破釜沉舟的决心,看向依然僵立在黑暗角落里的江砚。
光线吝啬地落在他身上。
江砚依然保持着石化的姿态。
他脸上的血色仿佛被这瞬间抽干了,褪成一种青石般死寂灰败的颜色。他下颚线条绷紧到极致,嘴唇抿得发白甚至微微颤抖。唯有那双眼睛,赤红得可怕,如同烧透的炭火在濒临熄灭前最后的、近乎疯狂的亮光!
他的视线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毁灭般的力量,盯在呦呦那只攥着他西装衣角的、粉嫩柔软的小肉手上。
那眼神……
没有任何厌烦,没有任何厌恶,甚至没有丝毫愤怒或不耐。那里面翻涌的,竟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悔恨!如同被最锋利的匕首反复凌迟的剧痛!像是透过那只小小的、柔软的手掌,看到了他曾弃如敝履的、某个人的全部青春与孤勇!
下一秒,出乎所有人意料——
高大的身影骤然萎顿!
如同被斩断了所有筋腱的巨树,江砚的膝盖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砸落在他身前那片被灯光照亮、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
“嗵!!!”
膝盖骨撞击冰冷岩石的声音,沉闷巨大!在死寂的回廊中撞击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震动!
整个空间都似乎被这声闷响震得微微发颤。
巨大的惯性让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前猛地一倾、一扑!
“扑通”!
江砚整个人失控地、如同骤然坍塌的山峰,狼狈不堪地扑跌在地!脸朝下,脊背佝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碎裂的瓷片就在他膝盖不远处,尖利的棱角闪着细碎寒光。
他伏在地上的那只支撑在冰冷地面上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极致的扭曲变形,疯狂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像是骨骼碎裂前的绝望悲鸣。
整个空间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唯有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的呦呦,被这巨大的撞击声和近在咫尺突然“消失”的“玩具”动作逗乐了,“咯咯咯咯”地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欢快的笑声。那笑声如同一串活泼泼跳跃着的银铃,在凝滞如死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又带着一种天真无邪、足以撕裂一切的残酷穿透力!
沈清欢抱着女儿,如同抱着一尊易碎的瓷器,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怀中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某种巨大的欢乐,兀自笑得手舞足蹈,丝毫未觉空气里无声的风暴。
江砚伏在地面上的身体猛然间震了一下。那笑声如细长的针,狠狠扎入他的耳膜深处。他似乎想抬头,脖颈却像是被无形的巨大铁链锁死,筋脉暴起,徒劳地挣扎着,发出骨骼不堪重负的、极其艰涩的咯咯声响。最终,那颗曾高高昂起的头颅,终究更深地、更绝望地埋入了臂弯蜷曲的冰冷牢笼之中。肩膀无声地抽动着,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徒劳的喘息,却偏偏发不出一丝属于人类的声音,只有喉咙里滚出被压碎的、支离破碎的哽咽与绝望干嚎交织的悲鸣!
沈清欢的目光在他剧烈颤抖的、如同狂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般的脊背上短暂驻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得如同一块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的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落在地上的、无关紧要的障碍物是否绊倒了自己前行的路。随后,那双眼睛又极其自然地垂落下去,满眼只剩下怀中女儿那张无忧无虑、咯咯欢笑的纯真笑脸。
就在她抱着呦呦,准备从这场突发的闹剧旁平静绕开,继续走向属于她们母女的宁静方向时——
叮铃铃!
一串比呦呦颈间小奶嘴挂坠铃铛更加悠扬清脆的银铃轻响,如同春日溪流淌过山涧,蓦地在回廊入口处响起,由远及近,迅速而轻盈。
紧随其后的,是平稳清越的脚步声踏在光滑地面上,带来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打破了这片窒息般的死寂。
沈清欢几乎是瞬间抬起了头。
入口处柔和的灯光为来人勾勒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轮廓。纯白的真丝衬衫,袖口利落地挽起,露出小半截结实匀称的麦色小臂。他臂弯里随意搭着件质地极其考究的深烟灰色休闲西服外套,手里拎着个造型精美、打着缎带蝴蝶结的奶油色蛋糕纸盒,衬得那只拎盒子的手更加骨节分明。
男人走得很从容,穿过回廊几处柔和的射灯光晕,步伐轻快却稳健,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松弛感。脸上带着毫不掩饰、发自内心的温润笑意,眼睛里流转着愉悦轻松的光彩。视线穿过不算遥远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一大一小的身上时,那眼里的光芒便瞬间从愉悦沉淀为极其纯粹的、如同阳光穿透湖水般的清澈暖意。
是傅承宇。
他越走越近,动作没有丝毫滞涩停顿。在即将靠近妻女身边时,极其自然地略微俯下了高大的身躯。并没有去看地上那个狼狈蜷缩的身影,目光专注而温柔,落在摇着肉手肉脚的女儿脸上。修长的手指带着宠溺,轻轻点了点呦呦红扑扑的小鼻尖。
低沉的、带着绝对亲昵的磁性嗓音温柔地响起:
“嗯?今天不乖啊?”他凑近,在女儿发出兴奋的“唔唔”声中,自然又无比熟稔地、对着那张奶味的小脸蛋印下了一个轻柔而温暖的吻。随即,他微微侧过头,无比自然地越过了中间那小小的空间距离,在沈清欢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也温柔地印下了一个眷恋的轻吻。如同清晨露珠滑落柔嫩花瓣般的轻柔。
他抬起脸,温热的唇离开妻子的额角,目光才微微下移,若有似无地扫过沈清欢颈间那枚小小的、温润内敛的银桂玉坠,唇边噙着一丝柔和的笑意,深邃沉静的眸子里有温柔细碎的光芒:
“呦呦今天乖不乖?”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视线在女儿红润的小脸上流连,“看她开心的。”
呦呦像是听懂了爸爸的问话,更起劲地“哦哦”叫着,粉藕似的小胖胳膊朝着傅承宇的方向乱挥,似乎想抓住什么。
傅承宇眼底的笑意加深,又低头在小家伙肉鼓鼓的脸颊上响亮地“啵”了一口。这才直起身,将手中那个精美的蛋糕盒提了提,递向沈清欢怀中似乎很感兴趣要扑过来的女儿的小手方向:“喏,你最爱的草莓榛子脆脆云朵杯,刚刚出炉。特意绕去买的,加了双份鲜草莓。”他像是随口说着今天的天气,目光却没有离开沈清欢依旧沉静的眉眼,语调放松随意,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
沈清欢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言语,眼神却已经恢复成最安然的柔和。她微微调整了下抱着女儿的姿势,腾出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伸过去,接过傅承宇递过来的点心盒子。
就在这时——
呜哇……啊呜……
6 6 从未失约的誓言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厚委屈和无法理解意味的呜咽,如同小猫崽受伤后的悲鸣,带着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冲击力,从地板上猛地撕开凝固的死寂!
蜷伏在地上的江砚,身体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耗尽了生命中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终于从那双臂构成的、窒息绝望的牢笼里,极缓慢、极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脸色灰败到如同蒙着厚厚的死灰,没有丝毫活气。眼神涣散空洞,没有焦点地投向前方虚空中的某个点。眼眶干涩得吓人,里面布满狰狞交错的深红血丝,如同皲裂龟裂的河床。唇瓣在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开合都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嗬嗬作响,如同拉破的风箱。
他涣散的视线,如同濒死之人的最后一线茫然的追索,终于捕捉到了沈清欢颈间晃动的那抹温润光晕——那枚在柔光下静静绽放的、小巧玲珑的银桂玉坠!
破碎的嘶鸣终于冲出了被他咬烂的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烫的血腥气,仿佛是从地狱深处用灵魂拖曳而出:
“这……这是……”
他的声音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而扭曲变形,如同钝刀刮过粗糙的金属片:
“是傅承宇……送你的……?”
沈清欢接过蛋糕盒的手指动作没有一丝停顿,稳如磐石。她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去看地上质问的人。怀中的呦呦好奇地睁大了纯然的眼睛,看着那只在她脸旁晃动、包装精美的点心盒子。
直到江砚那饱含血泪、濒临破碎的尾音在死寂的空气中颤抖着、拖曳着落地消散。
沈清欢才微微垂下浓密的眼睫,目光落在女儿那头细软、如同初生小兽绒毛般柔细的胎发上。一只纤白的手抬起,指尖无比轻柔地、带着无尽爱怜地抚过女儿温暖的发顶。她的动作从容、稳定,带着一种穿越岁月尘埃的厚重平和。
然后,她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却奇异地在这落针可闻的空间里清晰地传播开来。那声音没有愤怒,没有嘲讽,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到尘埃里,却重逾千钧的事实:
“嗯,”她抚摸着女儿细软发顶的手未曾停下,声音平缓得像是在诵念一个古老的故事章节,“第十一年了。”
沈清欢的指尖停留在女儿柔软的发顶,目光温软,如同抚摸着稀世珍宝。那目光并未分给地上的人一丝一毫。
只是轻轻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水滴落进深潭:
“从初遇到现在,他每年都送,从未失约。”
——“从未失约”。
这四个字,如同四记冰冷沉重、裹挟着无尽荒寒的玄铁重锤,撕裂空气,发出沉闷欲绝的破空尖啸,最后轰然凿落!精准无比地、狠戾绝伦地——
狠狠砸进了江砚那颗早已被啃噬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全靠最后一口气强撑着的腐朽心口上!
噗——
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某种早已腐朽透顶的结构在内部彻底崩塌、化为齑粉的闷响。
江砚灰败干枯、布满皲裂血丝的眼底,最后一丝混沌茫然的光,如同风中残烛被最后一缕狂风骤然吹熄,彻底地、完完全全地熄灭了!没有一丝挣扎,没有一声呜咽,彻底地归于万古寒渊般的死寂与黑暗!
他那刚刚强行撑起的、痛苦扭曲的头颅,如同被瞬间斩断了所有生命的线绳,失去了最后的支撑,以一种极其惨烈的、迅疾的速度,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再次沉重地、毫无缓冲地重重栽了回去!
额角撞击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闷响。
黑色的高级西装裤膝盖处,清晰地沾满了方才跌倒时黏上的、湿漉漉的污秽泥水印痕,狼狈不堪地紧紧贴着地面。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软泥,沉重地伏在地上,蜷缩着,静止不动。彻底失去了声音,也彻底失去了颜色,化为一片肮脏的、毫无生机的、蜷伏在明亮地面上的巨大灰翳。只有偶尔一次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抽搐,证明那空荡荡的躯壳里,还留有一丝微弱的生物电流在绝望地游弋。
身后,傅承宇手中那只精致蛋糕盒的漂亮蓝色缎带,在沈清欢怀中呦呦好奇挥动的小手下轻轻晃动着,流泻着柔和的光泽。他低沉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混着女儿清脆无邪的咿呀回应,如同春日里永不迟到的鸟鸣。
“好了好了,小心弄坏……”男人低沉的笑语带着宠溺,目光黏在妻女身上,“乖,回去我们和小兔子一起分享甜甜?”
一家三口的身影,在画廊柔和的光束里流动着温存暖意。他们步履安详地绕过地上那片巨大、无声的死寂阴影,走向回廊更深远处那扇象征着温暖与归途的光明出口。无人留意身后那团伏在冰冷大理石上的巨大灰翳。
奶白色的高阔墙壁如同沉默的神祇,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冰冷光滑的黑色地面像一条静止的幽冥长河。
死寂如沉重的裹尸布,缓缓落下。
更新时间:2025-06-11 17:48:25